李玉亭一直回避着那个字眼:面子。自从项克敏在袁大少身上放贷巨亏,这个字眼变得更加敏感。他只是不断地告诫提醒鼓励自己,用大账与小账的关系,社稷与个人的关系。想到最后,他自己也不禁信以为真。
午后再到县署公干,项克敏前来签押房求见。他说:“我本来以为先生整理税收,不过是走走过场。既然真要执行,那就必须破除里甲,顺庄征收。否则必定不能成功。”
那时的县署跟前清的县衙其实无甚差别。三班衙役六房师爷基本都在,催科征赋依旧由他们负责。只是总体人数有所减少。到了下边,虽有区乡之分,但还像前清那样,不按乡村为单位征收,依旧落实在里甲头上。里长是大户,保长则由粮户轮流担当,具体负责催征。就是那句俗话,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
山高林密,人口分散,更兼战乱连年,征收田赋自然不易。无论是谁,征收一次钱粮,非唯费时耗力,简直要脱层皮:缺额部分,负责人必须补齐,按月分摊进度。因完不成任务,锁门远遁者有之,跳井上吊者有之,倾家荡产者有之。全县百姓,莫不视若畏途。
越是这样,三班衙役六房师爷作弊的空间就越大。当时全县共分为八十四里,鱼鳞册费册他们掌握,保长名单也由他们控制,每年正月更换。管理田赋的征收处,如今官称是税务局,俗称钱粮柜。按照惯例,当年未完成的,他们标上红色记号,一同入账。每到三年,账册便集中封存,束之高阁。但那些陈年旧账并没有死,随时会被衙役激活。这部分欠账,正好用于作弊。
消除账上的陈欠,俗称揭皮子,也叫脱衣服。有人手眼通天,找到钱粮柜承包下来。就像如今的手法,资产与负债打包。他们切入粮户与钱粮柜之间,两边谈妥,欠账随即消除。反正超过三年的,便基本属于呆坏账,既死又活,可死可活,全在经手人嘴上。
如今真要整理税赋,必须先以乡村为单位厘清地亩钱粮,所谓顺庄。百姓们之所以在田粮上里外吃亏,也有个客观原因,那就是他们不识字,而鱼鳞册即便识字也未必能懂。若能真正顺庄,一切都将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李玉亭闻听不觉皱眉。里甲催征弊端甚多,他当然知道,但不清楚积弊竟有如此之深。原以为县知事春风得意,谁知却是黑云压城。看来整理税收,不可能一片坦途。毫无疑问,顺庄不是个轻松任务,派给谁呢?他咬肌猛一突出,然后又回归正常,盯着项克敏说:“你是税务局长,顺庄也是为了整理税务,你一并代劳如何?”项克敏说:“若是别人派差,我必定不接。知事大人既然敢向自己开刀,那我岂能辞劳。我愿意陪你走这一遭。”
随即决定由项克敏兼任田赋整理委员会委员长,请小长辈儿担纲主任秘书。此人对待前清执拗,在大李家面前决绝,可面对塾中的调皮童子,却毫无办法。因他舍不得责罚。前几日塾中两兄弟打架,他无力制止,只得不住气地在旁边唠叨:“慢慢打啊,别打破头。”主人认为他不负责任,一怒之下将之解聘,他已无生计,但有空闲。
小长辈儿进门落座之后,李玉亭首先拿出一副刚刚拟好的对联,要请他校正:
居心似水,倘贪贿受财,使一人抱屈,神诛鬼灭;
执法如山,若通情畏势,致半事不公,男盗女娼。
小长辈儿点点头,脑后的小辫子随即微微晃动:“玉亭,你果真有此决心,必能政令畅通。里甲催征之所以积弊难除,主要因为县官多为外地人,存五日京兆之心,不想惹麻烦。为政不得罪于巨室,此乃古训嘛。你有决心革除,此乃王者之道,我一定全力襄助。这副对联,就挂到整理委员会去吧。”
“请你担当主任秘书,主要考虑到项克敏在衙门多年,总有积习难改。你是读书人,懂得道理,既要辅佐,也要监督,以决其心志。以我对他的理解,若非对我有愧,他恐怕不会接任。”
“这个自然。你说他有愧于你,所指何事?”
李玉亭连连摇头:“些许小事,不说也罢。”
“整理田赋与顺庄,关键在于公开透明。我也有一联送你。”说着话,小长辈儿也从袖内取出对联一副。只有区区十二字:
政唯求于民便;
事皆可与人言。
李玉亭立即击节叫好:“言简意赅,大度得体。挂到税务局去!”
项克敏与小长辈儿连夜加工,拟好整理办法、具体计划与详细步骤,并成立筹备委员会。经过选举,项克敏顺利出任田赋整理委员会委员长。他随即发布通告,要求现任里长必须于两月之内,造册上报全里的地亩数量粮户地址,田粮统一。提前者奖,拖延者罚。
四十天后,首份报表递交到项克敏案前。虽然牵扯到的户数较少,地亩也不多,但项克敏还是按照约定,提请李玉亭予以奖赏:披红挂彩,游街赏银。随即又有几里相继报来。但总体而言,基本没牵扯到大户,多数田亩都未能上报。李家寨的大李,五里店的二陈,这样有头脸的人家,全都无动于衷。
李玉亭决定回趟李家寨。思来想去,还是坐了轿子。彼时李绪源早已去世,里长是李世登的父亲李立人。虽然每个里都有专职的司书,所谓里书,具体由他们负责上报,但毫无疑问,症结出在里长身上。里书不对县署负责,只听里长的。
李立人看看那顶官轿,面带嘲讽地微笑道:“这一带沟多涧深,地形复杂,知事大人理当知晓。期限太短,碍难完成。”
“二哥万勿负气。又不在大堂上,哪儿来的知事?我是你八弟。”
李立人沉默片刻,然后徐徐道:“那些陈年往事,你就不能忘掉吗?真要责怪,也该是老太爷的事情,与大老爷无关。他不过是奉命行事。”
李玉亭没有立即开口。他眯起眼睛,眼前顿时一片黑暗。这种熟悉的情境,就像一枚狗皮膏药,死死贴在心口。尽管伤口已经痊愈多年,但只要看见便有痛感。当然它也是支竹竿,李玉亭一直用它在生活中起跳,尤其是成年以后。
“你说啥呢?那些小事我早已忘记。如今我跟你谈的是公事,你不要跑题。”
“果真忘记,干吗要跟我们为难?多年的老账,还翻它干啥?”
“凡事总要讲个公平。天听民听天视民视,人溺己溺人饥己饥。咱们李家家大业大,原本也不差这分毫之利。长此下去,恐怕也非子孙之福。”
“这都是上辈儿传下来的!你这不是指责祖宗吗?真不能造福子孙,哪有你的今天?”
“你不要着急。我最先清退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呀。”
“你要当败家子是你的事。我决不当败家子!九泉之下,我如何面对先人?”
话不投机,败兴而归。
几天之后正式到期,大李与二陈仍无动静。李玉亭毫不犹豫地下令,拘留大李与二陈所在里的司书。同时发布最后通牒,三天之内若不能上交报表,里书里长,一体法办。
其实那些表册早已造好。之所以没有上报,不过是心存侥幸,意图观望。既然上头要来真的,那还有什么话好说。就这样,全县的地亩完全清查明白,随即施行顺庄。
虽然刀尚未落下,但大户也好,三班衙役六房师爷也罢,已经感觉到了冷风。钱鬼子这个说法,再度成为热门话题。项克敏的税务局被夸张为十王殿,门前的旗帜则被指斥为引魂幡。说来说去,无非是攻击他们盘剥过甚。
不仅是街谈巷议,还有揭帖小字报。李玉亭虽有心理准备,但依旧感觉吃力。这还不是全部。还有人告御状:户房大老先、陈其训的叔伯兄弟陈其泽,串通部分里长与书吏,每人出资五元作为路费,由他到开封喊冤。以百姓代表的身份,向省府控告县知事李玉亭借整理田赋为名,行鱼肉乡里之实。
当时省府没有信访办。越级上访者既不关入黑牢,也无军警毒打。听,但是不轻信。他们正式行文信阳县,提醒督促质询。陈其泽对此早有准备,又从开封跑到洛阳,向吴大帅鸣冤叫屈。作为直鲁豫巡阅使,无论现实还是理论,他都管得着信阳县。
说起来很少有人真正喜欢贪官。吴佩孚之辈尤甚。他立即行文河南督署,要求彻查。如此一来,李玉亭再也不能安坐于签押房。他立即拾掇好行李,再度登车,赶往开封辩解。虽然此行的旅费可以列支报销,但他还是行使了股东权利。
去开封,本来也得到郑县转车。忐忑不安的李玉亭,必须听听二哥的主意。两个人刚见面,靳云鹗已知来意。看来此事动静不小。提起冯玉祥,靳云鹗忽然没了先前的好言语:“冯焕章真是糊涂,不讲情理!你不在军界,跟你说句实话没关系。我们三个师长,正在酝酿驱冯呢。若不是因为这事儿,我早已上山避暑。他的河南督军,恐怕干不长久。”
说来说去,还是个钱字。当时河南北部不只是冯玉祥的兵,还有吴佩孚的大队人马。酝酿驱冯的三个师长,都在其中:十四师师长靳云鹗、二十四师师长张福来、陕军第一师师长胡景翼。这些部队的开支,河南难脱干系。吴佩孚要求河南每月协饷二十万,但冯玉祥不干。他当混成旅长、已经独立成军时,吴佩孚还是曹锟手下的步兵旅长;如今吴突然后来居上,想来他不会毫无感觉。而且自从入主河南,他便不动声色地扩军,部队编成五个旅,实力膨胀一倍多。自身负担如此沉重,你还要朝他伸手,就像寻求漩涡中人的助力,岂能如意。
冯玉祥不高兴,吴佩孚更不高兴。你不想想他是谁。下长沙收岳阳,南抗湘军,北拒皖奉,无往不胜,一个小小的冯玉祥,怎能入他的法眼?那时靳云鹗并不清楚,吴佩孚也准备拿掉冯玉祥。陈其泽的控告,正好提供了口实。
说到这里,李玉亭突然觉得跟靳云鹗有些生分。说一千道一万,这些钱要落到百姓头上,身为县知事,他深知其中三昧。定定心神,他开口问道:“照二哥这么说,我此去必定凶多吉少?”靳云鹗略一思忖道:“也不尽然。只看你究竟有无道理。”李玉亭随即从头到尾一一道来。靳云鹗听后连连点头:“既然如此,无论大帅,还是焕章,都不会为难你。放心去吧,真有困难再来找我,我替你陈情。”
李玉亭的惊惧忧虑随之大去。他决定先公事公办,只到省府面见民政厅长,不到吴佩孚跟前辩解。民政厅长过去叫民政长,后来改称省长,再后来设立民政厅,是省府第一厅。县官任免,一切民事,都从这里走。
民政厅长满脸都是深厚的涵养,好在并未形诸言辞。李玉亭的汇报不断被他的疑问打断。就这样边汇报边释疑,最终厅长脸上的涵养完全消退,代之以微笑。他端起茶杯,才发现已经凉透,随即招呼仆役换水,再向李玉亭让让茶:“你这个署理县知事,我看完全可以正式委任。公事就留在厅里,我马上转呈省长,你先去见见冯督军。因巡阅使署行文前来查问,他很关心此事。你去当面禀报,比递公事更好。”
禀报完毕,冯玉祥哈哈一笑:“拿自己开刀,李先生,看来你还真革命呢。你知道我当初为何选中了你吗?今天不妨给你交个实底。一来你家底厚,事不凑巧时有力量垫付;二来你家里有武装,关键时刻能抵挡歹人。但我真没想到,你还算个革命家呢。看来我选你没有选错!”李玉亭也笑道:“积弊多年,沉疴难医,非勇士断臂,不能成事。”冯玉祥说:“这勇气很好!都说我老冯善于练兵带兵,其实无非选人用人。我招兵,从来不要当过兵的。那些都是兵油子兵稗子营混子,不堪造就。你知道我怎么办?我把人召集起来,突然喊声立正!那些当过兵的,都会本能地立正站好,我顺势全部开掉。你过去没当过官,不是老兵油子。好好干吧,顺庄一事若能成功,我要好好表彰你一番。全省别的县份,估计还有不少这类情况。你们一旦得手,可以全面推广。”
民政厅决定派专员前往信阳,巡视监督顺庄,查找漏洞,纠举弊端,也是对控告的正面回应。财政厅也派出一个委员随行。专员姓薛,年龄不大,戴着眼镜,也染有嗜好。财政厅的委员更加年轻,姓周。周委员的主要任务是审查新造的田亩表册,看看有无盘剥;薛专员则要确认顺庄究竟是否合乎民意,对此行负主要责任。路上三人议定组织全县民众大会,现场公决。回到信阳安顿好两个钦差,李玉亭便召集项克敏与小长辈儿商议,决定按照每百户出代表一人的比例,三天后到县城开会。那天正好是周日,学校放假,会场安排在豫南女子师范学校的大操场。
项克敏建议同时开革三班衙役六房师爷,反正政府早已明令撤销。他们残留至今,已有十年之久,就像小长辈儿脑后的辫子,怎么看怎么别扭。不说别的,就是紫禁城里的宣统皇帝,刚刚不也破除重重阻碍,将太监全部遣散了嘛。李玉亭略一沉吟:“这一下,咱们得罪的人可就多了。”他这么说的时候,眼里都是绿呢官轿。他曾无数次地在衙役的簇拥下乘坐出巡。项克敏道:“三十六拜都拜过,还在乎这一哆嗦?不把他们开掉,整理税收只怕还是滞碍难行。”李玉亭咬肌突出几下,终于缓缓点头。
顺庄肯定合符民意。消息传出,次日县城就有人组织后援会,以维护两天后的公决。张瀹泉年事已高,家离县城又远,却也早早跑来。如果沿用里甲制,眼看催科的任务就要落到他已经发白的头上,非同小可。
会场完全开放,但周围有士兵把守,以防意外。他们都是靳云鹗的部下,十四师五十三团的。驻军与地方本来就相互仰仗,因为靳二哥的缘故,双方走动更加热络。团长阎曰仁本是号兵出身,每天早上第一个起床吹号。后来鸦片沙哑了嗓子,声音格外奇特,因此雅号阎小鸡。他本在赵倜麾下,直奉一战期间战败,被靳云鹗收编,依旧驻扎信阳。要不是他和邓东藩,李玉亭大概也不会梦断子孙满堂。
士兵荷枪实弹,仪态威严,领头的是副连长邓东藩。他当初出来吃粮当兵,便借着李玉亭的推荐,可谓恩公老乡亲。一见是他,李玉亭心里越发实落,赶紧将他叫到一边,详细叮嘱一番。邓东藩干脆地说:“八爷,您一百二十个放心。这是好事,我不好生把守,回去我爸还不得骂死我!”李玉亭笑着拍拍他的肩头——那上面崭新的肩章挺硬——随即转身,匆匆步入会场。
入口处站着后援会的人,旁边放着两个大箩筐,里面全是后援会的符号,每名代表发一枚,让他们佩戴在胸前。虽然有人拒绝领取佩戴,但数量很少,完全不成比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