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祥闻听默然不语。李玉亭又帮腔道:“此为本地的历史遗迹,弥足珍贵。不仅贤隐寺,许多寺庙都修建于元明两代,经历过三四百年的沧桑劫难,好不容易得以留存至今。如今并无战事,设若毁于将军令下,只怕将军的大名会被录入史册。况且冯旅长有革命精神,这海西老和尚的革命精神,难道还少?”冯玉祥猛一摆手,哈哈笑道:“这个海西和尚了不得,还真算个革命家呢。既然这样,就留下这座庙吧。赵登禹!你让他们赶紧停下。”
那时士兵已经开始动手,后院抡锤子的声音很大。一个光头的军官答应一声,便朝后院奔去。他的脸形偏长,耳朵大,鼻梁耸立,目光如电,行走如风。
最终除了贤隐寺,城郊的庙宇几乎全部毁掉。确切地说,庙宇还在,但佛像与僧人俱已消失。不可能办那么多学校,多数庙宇成为军营。
寺庙可以网开一面,妓院不行,全部取缔。信阳的夜晚因之宁静。那些脂浓粉香的罂粟花,不得不洗尽铅华,进入十六混成旅的随营工厂,与和尚一同劳动。最后还真成了几对。由李玉亭做主操办,赵明远和邓东藩也分别娶了个从良的妓女。
当年钟灵寺遭遇抢劫,和盛炉房一度被推上风口浪尖。因为抢劫寺庙的案例委实罕见。有几个人敢开罪于佛呢?谁不知寺庙乃清静之地,并非商铺官衙?故而事后有人归咎于和盛炉房,说他们没能对主顾的信息尽到保密义务。无论是否成心,泄密肯定源出炉房。不是师傅伙计,就是东家掌柜。
冯玉祥废寺毁佛,又将往事激起。虽然大家引申到的只是钟灵寺遭抢本身,并未展开,但李玉亭依然心惊。想来想去,他有些怀疑李立生。这些年来,李立生与驻军和政府联系不多,但对十六混成旅却无比热络,三天两头朝火车站跑。目标当然并非火车,而是冯玉祥。
李立生矢口否认。李玉亭笑道:“你敢手持《圣经》,对上帝发誓不?”李立生闻听大怒:“你什么意思?你有什么证据或者理由,这样质问我?是代表中国政府的审问吗?如果是,请拿出证据。”李玉亭脑袋一偏眉头一皱,呵呵笑道:“丹尼尔,基督徒还发怒吗?我只是问问,没打你的左脸啊。”
小小的信阳城,接连遭遇三次地震。一次真的,跟着甘肃海原沾光;两次假的,都是冯玉祥跺脚的声响。那段时间,酒楼茶馆烟榻,纷纷以此为谈资。这一通折腾过去,已经开春。十六混成旅开始施工。铺路修墙栽树,干得风生水起。
信阳城厢的街道多数坑洼不平。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当初他们列队唱歌开进时尘土如雾的情形,李玉亭印象深刻。他的肺已很敏感。冯玉祥命令士兵挑来河沙,彻底垫平修整,然后沿着道路栽树。《国语》有云:列树以表道。没有树木也就不成个道路的样子。周朝官道两边栽栗树,秦代植松,汉唐的表道树则是柏。清代习惯种柳,夹杂以槐。左宗棠西征新疆时沿路植树,人称左公柳。冯玉祥绿化信阳,也不是脑子一热随随便便选的树种。主持京汉铁路局造林事务所的庚款留学生、密歇根大学林学硕士韩安也是基督徒,与冯玉祥友善。冯军种树的技术和品种,都由他提供,自然效果上佳。
至于城墙,主要是修补漏洞,填平塌陷。整修之后,整个城池都坚固了许多。那些移栽过来的大树小树,几年后也将绿荫蔽日,造福行人。然而一枚硬币总有正反两面。冯玉祥压根儿也没想到,他这个随手的举动,最终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军事实惠;信阳当地在享受近期方便的同时,也根本想不到,自己将要承受多大的中期风险。当然,这些也都是后话。
冯玉祥给李玉亭带来的,不仅仅是这样的新奇与震动。还有更加新鲜的,那就是电影。尽管只是默片,但毕竟是整个信阳城的第一次。观众都是头面人物:道尹杨承泽,新任县知事李培元,参议会议长,商会、教育会以及慈善会的会长。李玉亭、刘景向、李立生等人,自然也不会缺席。
电影的内容远远谈不上精彩。其实是冯玉祥的宣传片,类似时下的软广告,都是反映十六混成旅令行禁止训练有素的。从士兵的训练到旅长的生活,可谓清汤寡水。好在都是大姑娘上轿,有新奇感支撑。
看完之后,冯玉祥要请大家吃饭:“自从驻防信阳,一直受你们款待。礼尚往来,今天我老冯也回请你们一顿。不过我是个穷旅长,你们不要讲究,跟我将就一下吧。”
棒子面窝窝头就着盐水煮黄豆,没有半星油水。大家锦衣玉食已久,实在无法下咽。冯玉祥视而不见,招呼大家一声便端起饭碗风卷残云,吃相颇为诱人。他收官完毕,碗里干干净净,好像被狗舔过,客人们却还在迟疑不决中布局。冯玉祥环视左右,微微一笑:“各位先生,你们看起来胃口不太好啊。告诉你们,我们一天两顿,天天如此。原因很简单,上头不发饷。中央政府不给,河南省府也不给。我们一万多人驻防豫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地方政府,是不是应该表示表示?”
县知事李培元刚刚上任,但也知道家底薄弱,哪敢说话。冯玉祥进而哈哈一笑:“这样吧,我也不难为你们,知道你们出身富贵,吃不下粗粮。你们都请回吧。请道尹先生暂时留下,在我军中小驻数日,以歇苦劳。”
道尹跟旅长平级,都是简任层次的公务员。杨承泽就此按照对等原则失去自由。除非他能让下属各县每县助饷两万。因在此期间,陆军部没给冯部拨款,累积欠饷已经十四个月。他们的编制经费每年八十四万,而汝阳道下属二十七县,每县两万,外加上次截留的十万块,依然远远不够此数。更何况冯部名为一旅,实为一师,缺口更大。
说起来也真不怪他们虐待冯玉祥。整个中国,从那时上溯八十年,不断地打仗。战争是最迅速最巨大最缺德的浪费,而内战又是所有战争中最愚蠢的,是纯粹的消耗。如此涸泽而渔,国库岂能不虚。当时民国政府内外债已达十五亿八千八百万,人均四元。中央机关欠薪八九个月不等,教育部连续欠薪十六个月。冯国璋总统国家时,曾将中南海历代放生寄养的鱼卖掉,得款八万悉入私囊,一时间北京各大饭馆纷纷叫卖“总统鱼”。这固然说明冯国璋贪鄙,但总统进项少不实惠也是实情。根据不平等条约,其余关税均由洋人包办,征收进城货物税的崇文门税关算是仅存的主权象征。该税关监督的职位历来由总统直接掌握,正税之外还有点油水,但也不过岁入二十万。
钱肯定得出。杨承泽在军营里面可以海阔天空,但营门即是大限,就像缸之于鱼。每日两餐盐水煮黄豆,跟冯玉祥一个待遇,对等嘛。可怜杨承泽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等罪。他在里面度秒如年,不断派人出来传话催款。
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掏出两万块。首先确实没有现款,只能向商会摊派;其次信阳地处冲要,南来北往,今天来个疯旅长,明天或许还有个傻师长。随随便便就是两万,近乎养痈成患,以后岂有宁日。
由谁出面谈判呢?道尹杨承泽虽与之平级,且职责所系,可惜已被软禁,属于当事一方,无议价权。除了杨承泽,就该是县知事李培元。但这样的事情,他肯定不愿意干,明摆着吃力不讨好。而且他刚刚履新,跟冯玉祥的确也不够熟悉。
李培元还想偏劳李玉亭。李玉亭虽不情愿,奈何李培元的话颇为动听:“整个信阳城,谁不知道玉亭兄有办法有面子?你若肯出面,必得成功。而且就此摊派的话,主要压力还是在商会头上。分来分去,只是你们出钱。说起来这并非县署的事情,而是你们商会的事情。万望不辞劳苦,委屈一趟。”
只要给面子,那就好办。李玉亭咬牙答应下,回头却不知如何开口。想来想去,他吩咐人赶紧回到李家寨,找几家佃户揭下门神,也换上“冯军万岁”字样。本来这样的人家有,但不可能很多。经此改装,李家寨便到处都是。安排好这一切,他请李立生拍下照片,随即带上五百斤大米两口猪和照片,以佃户的名义,前去冯玉祥的司令部致谢劳军。
冯玉祥一见哈哈大笑,笑声几乎震动屋梁:“李先生,你此来不仅仅是劳军的吧?有什么话快说吧,我老冯是直筒子脾气。”
李玉亭顿觉额头汗出。他清清嗓子道:“冯将军,信阳地处冲要,军队南来北往,连年不息,每次过兵,都要地方协饷。小城地僻民穷,财政捉襟见肘,实在拿不出许多。若能减免一半,地方可以应付,将军也可体现不扰民真爱民的义军风范。万望高抬贵手,玉成于我。”
冯玉祥猛一挥手:“那就照你说的办吧。每县一万,但是要快!来,咱们拍张相片!”
负担全县公摊,但地主凑钱不及,得慢慢摊派,只能先杀大户。当然,那五百斤大米两口猪的钱,最后要从和盛钱店的摊派款项内扣除。
合影照片洗印好后,冯玉祥送给李玉亭一张,上面有签名:“此致爱国商人李玉亭先生。冯玉祥。民国九年四月二十八日。”收到照片之后没几天,十六混成旅便拔营启程,要从《兵变歌》里提到的陈树藩手中,武力接收陕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