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盛炉房自打开张,经理便是项克敏。李玉亭欣赏他,主要因为他在牌桌上行事规矩,不带衙门气。衙门六房,每房房头俗称大老先,普通从事誊录抄写的叫书手或者书办,没有编制,不入吏房档案。这类编制统称经制使,但数量很少,顶多一房两个。据《大清会典》记载,全国州县总数接近一千五,但经制使编制不到一万六,平均每州县不到十一人。仅靠他们肯定不行,于是衙门便以贴书、贴写和帮差的名义,大量招揽编外人员。最极端的情况,曾有州县的书吏总数超过两千。
项克敏就是这样一个书办。他虽然为人机灵,脑子好使,但同样前途无“亮”。尽管普通百姓不懂这些道道,统统将之视为师爷,宋江那样的押司,但李玉亭识货。其实即便有编制的经制使,也没有正式工资。理论上,他们的工作都是百姓应当承担的徭役,所谓吏役。其报酬为役俸,有别于官员的俸禄。明代每月的俸米在一石到五斗之间,清朝改发银钱,也不过每年十几两。书手、书办的待遇更差,每年只有七八两工食银。顾名思义,不是工资,而是伙食补助。前清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朝廷更是以书办自有陋规收入为由,将工食银也全部革除。他们只能享受税赋徭役减免,外带免费的工作餐。
这当然不足以养家糊口,但各人自有门道。可以肯定,越往上油水越大,项克敏的油水要瘦弱很多。所以李玉亭一招手,他便欣然加盟。
各行各业的经理,都是同样的规矩:自主经营,东家不能干涉。每年年底,他们带着红单向东家汇报经营情况,俗称交红账:红色的账单上,按照旧管、新收、开除、实在这四个条目,写好四柱账目的收支总数,存款若干。最后照例以一句话收尾:天赐福利若干两。东家看过账目,还得摆酒致谢。
李玉亭作风洋派,称管事的经理,但通俗称谓,项克敏还是掌柜。他经营和盛钱店,报酬跟现在一样,底薪加提成。交完红账喝完酒,他提走当年的红利,李家的红利可以提走,也可以留存店内,扩大再生产。然后就是封账过年。
这些年来,李玉亭跟项克敏下了牌桌是东家掌柜,上了牌桌还是对手好友。李玉亭对项克敏的经营比较满意,只是头回兵变中的损失,他多少有点耿耿于怀。因为邓东藩事先已给夏先生示警,夏先生也及时通知了柜上,最终却还有那么大的银钱损失。他是中国人,损失活该。不比饭沼,都由地方埋单。督军赵倜认下这个账,转头再盘剥国人。
李玉亭很想知道,钱店的反应为何如此迟缓。那可是要命的营生。但是这些话,他一直忍着没说。因为项克敏确有功劳:他拉住了袁大少。袁大少的生意也好,军需也罢,经常找和盛钱店周转。李玉亭虽在袁大少跟前露了脸,但那只是个契机,远非关键。和盛钱店之所以能分羹一杯,主要是项克敏机灵会来事,跟袁大少攀了亲。袁乃宽与袁世凯攀亲,占了不少便宜;袁大少虽不比袁大头,但搁在信阳也是头面人物,兵变过后不久就加了陆军中将衔。虽然还不是正式中将,但享受中将待遇。一旦中将出缺,立即递补。接到正式文凭后,他摆了一桌酒。确切地说,客人袁大少召集,饭钱李玉亭开支。他说:“我要庆贺,你也要庆贺。我庆贺加官,你庆贺平安。两好并一好,好上加好,对吧?”
李玉亭除了点头应承,还能说什么。
袁大少先到饭沼的照相馆拍了照片,然后冲洗很多张,前来贺喜的宾客人手一份。光喝酒肯定不行,负责摆酒席的大旅社,还得到大舞台贴座。什么意思呢?喝完酒再去听戏,戏园子的座位由酒店代订,在椅背贴上标签,书写酒店名号。这些座位,不再朝外卖。
那一天,大舞台有场分量颇重的演出:大轴是余叔岩余三爷的《定军山》。谭鑫培谭大老板之后,京剧界便是余叔岩和梅兰芳二分天下。余曾拜谭为师,素有谭余不分之说,从中自然也能体味到谭派的韵味,李玉亭听着听着,总会想起谭大老板的《击鼓骂曹》。当年他临时增加的一百多句念白唱腔,都是什么呢?毫无疑问,这个曲折余三爷没有学。
直皖战后不久,靳云鹗便上了鸡公山。起因既是避暑,也是受邀:李立生他们联合周围的教会,在山上举办中华信义会的成立仪式。最终选出来的总监和副总监都不是洋人,以便推进教会本土化,减少与民众的隔膜。这比让李立生他们穿长袍马褂,效果更加直接。
成立仪式邀请了方方面面的代表人物。道尹杨承泽,知事汪翔,将军靳云鹗、袁大少,学界名流刘景向,商界代表李玉亭,等等等等。一句话,群英会。弄这么大的动静不仅仅是要咸与周知,更主要的还想动员社会力量,推动筹建大型医院。最终靳云鹗与李玉亭每人认捐三千,总共筹集七万多元,决定次年动工。
靳云鹗想建的不只是信阳城内的医院,还有鸡公山上的别墅与学校。此前南阳镇守使吴庆桐与袁大少已经捷足先登,两个人的别墅比邻,都在河南森林地界内,风格相似,人称姊妹楼。靳云鹗这次便借住在吴家大楼。然而那时河南森林地颇为荒凉,建筑很少,远不如教会地与避暑官地热闹。洋人到底经营有年,更兼懂得规划,因而别墅错落有致,附属设施齐全,功能划分科学。靳云鹗看来看去,还是喜欢别墅官地区。朝热闹靠拢乃人之常情,大家都能理解,唯独洋人不行。他们不同意靳家的别墅建在此处。
还有更气人的。鸡公山本非租界,然而教会区与避暑官地区之间,竟然树有“租界”碑。华人只能使用公共道路,其余地方均不能涉足。虽无道理,但奈何弱国无外交。
二哥就是二哥,梁山好汉岂能看人眼色。旅长一声令下,士兵架好机枪,要“保护”施工现场。如此一来,汝阳道紧张,信阳县更紧张。二哥来建别墅,李玉亭热诚欢迎。大人物越多人气越高,更何况还是牌风硬朗的二哥。不过心情是一回事,纠纷是另一回事。本来跟他关系不大,他完全可以不出头,但道尹杨承泽一句话将他打动:“两边你都能说上话,都有私交。慢说你还是副议长副会长,就算啥都不是,完全为了朋友,你也应该参与调解。义不容辞,义不容辞!”
还能说什么?干吧。
此事的对立面固然包括教会,但最大的阻力来自英商,其次是日商。这也符合当时国人的印象。当时大家最讨厌的,首推英伦次则日本。英国号称日不落,但已夕阳箫鼓日暮途穷,就像半老徐娘,面对不断粉碎的青春,既满怀哀怨,又极不甘心,心理难免扭曲。日本呢,自以为蒸蒸日上,凡事都要参与,恨不得大粪都要蘸一指头,何况此举。
打是肯定不能打。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谈判。谈判代表,一方是李立生、饭沼以及英商谢泼德,另外一方是李玉亭、刘景向和汪翔。最初的争论是地界性质。政府自然不承认这是租界,但李立生不慌不忙地拿出前清时期签署的租借协议:“我们长期租下这些房子,这总没有问题吧?大面积租借房屋的地方,怎么就不能叫租界?”这个洋鬼子终于学好了中文,甚至抠字眼的本事都已掌握。当年初进中国,他为此可是下了不少功夫。有天夜里做了个说中文的梦,醒来后激动得泪流满面,大呼是圣灵感动。
身为始作俑者,李玉亭闻之哑火。好在刘景向还不糊涂。他清清嗓子道:“纳尔逊先生,你很清楚,租界是个政治概念。鸡公山没有租界,整个信阳都没有租界。要谈租界我们没有地位,你们可与外交部接洽。”
据说谢泼德的意思是牧羊人。李玉亭很生气,一个放羊的,来鸡公山捣什么乱。可是再生气,人家也是代表,也得说话:“我们并不要求租界的治外法权。但这一片的房子我们已经全部租下,我们不欢迎别人再来。我们有这个权利。”
汪翔道:“靳旅长是正派人高级将领,他来建别墅对你们有益无害,何苦阻挠呢?”
饭沼不慌不忙地接下战表:“首先,官地区的别墅都经过规划。道路走向,雨水排污,附属设施,都有综合考虑。那块地方不适合建房;其次,房屋和人口总数必须控制,否则很快就会搞得一团糟。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他是军人,游移于直系和皖系之间。他自己深受段合肥提携,胞兄靳云鹏号称皖系四大金刚,但与此同时,他又归吴子玉指挥。贵国军阀纷争,征战不休,说不定哪天就会打起来。他住在这里,对我们都不安全。”这话不是全无道理。靳云鹗来此投建别墅,的确有散心的考虑。战后直系的旅长纷纷升师长,他未上一线没有战功,只能原地不动。至于吴佩孚放不放心让他上一线,是另外的话题。
靳云鹗闻听这话,大为光火。当时鸡公山上全是西洋别墅,放眼望去就像太太小姐的脂粉香阵,珠光宝气,而姊妹楼恰似两个老妈子,远远地吊在后边,孤孤单单不成气候。借用刘景向的诗句,就是“十里风飘九国旗”。靳云鹗早就愤愤不平,也嫌吴庆桐和袁大少不争气,没压过风头:“这还是中国的地界吗?我一定要过去盖个别墅,最漂亮的别墅,从气势上把他们全部压倒!我靳老二说到做到!”
两下老是针尖麦芒,汪翔自然愁眉不展。照说这即便不是看唱本流泪,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但李玉亭还真就是操心。鬼子就是鬼子,鬼点子奇多。他捏捏拳头,咬肌一突出,很快便有了主意。
李玉亭提议暂时休会,然后派人请来周易大师龚先生,陪他抽泡烟再实地看看,随即商定由他担任主攻。龚先生自然有说辞。他建议靳云鹗从那块地面略微上移,避山近泉,这样正好压在避暑官地区和河南森林地的分界线上:“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将军看来精通堪舆,你选的那个地方左依山右傍泉,既有靠山又有活水,的确不错,但适合别人,未必适合将军。因没有结合你本人的貌相。将军右眉略高,这是将要起飞的面相,而那里为山势所阻,不够宽敞。后退半步,更近源泉。有水为泽,龙起于泽,主宾相宜,方为上策。”靳云鹗眉毛一扬:“此言当真?”龚先生信誓旦旦:“绝无二话。”靳云鹗立即笑道:“这样也好。八哥,辛苦你了!”
纠纷就此解决。靳云鹗的别墅,地跨别墅官地区和河南森林地,基本一半对一半。如此双方都有面子,都有台阶下。从那以后,靳云鹗没再改口,一直称李玉亭为八哥。一个是二哥,一个是八哥,这八哥自然就觉得前所未有的体面。
李玉亭的股东身份,虽然经过铁路方面确认,可以随时乘车,并且有权纠举车上的种种弊端,但分红却一直流于传说。转到京汉铁路的当年年底,没有红利可以理解,但次年也就是1919年,再问车站方面,依然没有结果。经再三质询,他们的答复是,南北交战时局不靖,上头暂时无暇办理,来年再说。届时或可补发,反正肉烂了在锅里。这个解释李玉亭也能接受,从此就等着1920年快点结束。
1920年真正结束,李玉亭却没了这份闲心。因为信阳走了第八混成旅,又来了第十六混成旅,旅长冯玉祥跟靳云鹗截然不同,李玉亭他们得重新适应。
十六混成旅从湖南常德经鄂省北上,移防信阳,汝阳道和信阳县事先已经得到督军署转来的陆军部通知。这是吴佩孚撤军的余绪。按照惯例,信阳县要组织各界人士欢迎。但县知事汪翔带领李玉亭、刘景向、胡泰运等人,以官绅学商医各界的名义,到城北的火车站迎接时,愣是没接到旅长大人,闹了个大笑话。
那天他们扎好摊子,不久火车便进站停靠,士兵们陆续下车。走在最前头的军兵又高又壮,年龄较大,皮肤微黑,打着绑腿。看样子不是战斗兵,而是个伙夫头。这样的人,如何能入大家的法眼。想想也是,将军肯定有点排场,即便县官出巡,前头也得有套仪仗嘛。
伙夫头在他们跟前停顿片刻,汪翔嫌恶地扭过头去探看队伍。伙夫头抬头看看横幅,若有若无地笑笑,疾步而去。这帮人扭酸脖子望酸了眼,眼看车厢将空,也没见到旅长。李玉亭赶紧拉住一个连排长模样的军官询问究竟。对方闻听,不觉笑出声来:“冯旅长?他早就走了。最前面那个大个子就是呀。你们也没认出来?你们肯定认不出来,哈哈哈!”
大家闻听面面相觑。汪翔赶紧拱手道:“敢问长官尊姓大名?哪里能找到冯旅长?”
“我是炮兵团第二营七连连长吉鸿昌。你们要找冯旅长,跟我来吧。”
一路走一路看,这支队伍很有意思:每人左臂上都套着白底红心的臂章,上书“不扰民真爱民誓死救国”;大衣衣襟上也缀着布条,上面的字迹五花八门:
“卖国贼,瞄准打!”
“不到二百米,坚决不放枪!”
“随便放枪就是懒虫反革命!”
这等部队,有耳未闻。他们个个精神十足,身穿大衣肩扛步枪,后背别着雨伞和小铁锹,腰间挂着水壶子弹带,还有个饭包。吉鸿昌介绍说,标准负重是四十八斤。日常训练时,他们必须背负这些装备,八小时内行军一百二十里,几乎相当于战国时魏国的特种兵武卒。
下了车,士兵们便排成四路纵队,整整齐齐地开进,边走边唱歌,不顾地上激起的云雾般的灰尘:
军人须知爱百姓,我之粮饷民所供。
衣民之脂食民膏,遇有祸患我们保。
平内乱,御敌扰,不使百姓受苦恼。
纪律严,名誉好,军民一体国之宝。
……
曲调听起来颇为熟悉,想必李立生会更感亲切:都是赞美诗的旋律。大军开到之前,早有人打过前站,送来随营家眷,安排好营房与家属区。吉鸿昌领着他们直接去了司令部,因为炮团与司令部正好比邻。
见面寒暄,李玉亭对冯玉祥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生就一双看似福气的大耳朵,右耳尤其突出。他的笑声无比爽朗,像清晨金色的阳光:“哈哈,知事先生,各位先生,老冯率部来此,少不得要烦劳地方,先说声谢谢!不过我们十六混成旅的宗旨,都写在臂章上,清清楚楚,货真价实:不扰民真爱民,誓死救国。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发现有官兵违犯军纪,惊扰百姓,你们直接来找我,我绝不姑息!”
场面话谁都听到过。不过十六混成旅这等风度,倒是头一份。虽然也是个混成旅,但兵力至少也是第八混成旅的两倍。所谓混成旅,就是加强有炮兵、骑兵和工兵的步兵旅,编制大约四千五百人,而十六混成旅足有五个团,另外还有工兵、骑兵、辎重营。南起武胜关,北到驻马店,都是他们的防区,司令部和主力摆在信阳。韩复榘率领三团一营在驻马店驻马,三团团部和另外两个营,驻扎于信阳与驻马店之间的确山。若搁现在,这些都是军事机密,但当时的冯玉祥毫不避讳,完全对地方官绅公开。
忽一日,靳云鹗南下信阳。见他从天而降,李玉亭不觉惊喜。所惊者当时是冬天,并非上山避暑的节令;所喜者,牌友烟友久别重逢。靳云鹗道:“焕章邀请我来观摩练兵,我也正好想看看山上营造的情形。走吧,你叫几个朋友,咱们去看热闹!”李玉亭道:“事关戎务机密,我应当避嫌吧?”靳云鹗笑道:“什么机密不机密,你只管去。你不知道焕章的脾气。他恨不得普天下的中国人都去军营参观呢。这也不是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