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差事办得两面光滑。不到一月,军需过来还了欠款,李玉亭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从那以后,双方的经济往来日多,靳军军需全部交由李玉亭办理。钱店肯定要赚钱,但赚得公道,粮价总略低于市价。等靳云鹗的胞兄靳云鹏出任国务总理,夏先生不禁对东家连连微笑颔首。
长江上游总司令吴光新手下的赵福汇旅要进驻信阳,李玉亭闻听莫名其妙。信阳地处淮河流域,跟长江浑身不搭界呀,这是何故?靳云鹗不看李玉亭,一把抓起上家打的牌,同时推出一张:“夹子!段总理主战,吴子玉偏偏主和,整天通电要求从衡阳北撤。段总理把妻舅的兵调到信阳,你说想干什么?”
靳云鹗也不欢迎赵福汇。统共只有一座城,过去他独宿,因袁大少的主力都在东边几个县,现在只怕要拼居。第八混成旅下辖两个团,一个团展开于郑县许昌沿线,另一团驻在信阳。本来全部驻在城内,如今要挪出去一个营。腾出来的地方,安置赵福汇的司令部与炮营。至于赵旅的另外四个步兵营,只能委屈一二,在城南的三里店以及双林寺一带栖身。
将军莅临,必须迎接。在车站迎接赵旅长时,李玉亭竟然从人群中发现了一张熟脸。起初他完全不敢相信,飞快地眨眨眼再看,依旧无法确认。他悄悄过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世登!真是你吗?你从哪儿来的?”
李玉亭的声音微微发抖。李世登不再摘下眼镜,只抬手将之扶了扶:“八叔,肯定是我呀。你想不到吧?走走走,咱们回家再说!”
原来当年李世登虽被锁拿进了开封,但却侥幸捡得一条命,行刑时未中要害。后来同道前去收尸,发现他一息尚存,不敢惊动家人,悄悄送到郑县医治疗伤。这么多年过去,袁大总统已入黄土,他也再度现身家乡。
这样的喜事,肯定先由着大李家庆贺。他们请人玩了一场旱船,李玉亭也吩咐放炮舞狮。思量着他跟家人已经稀罕过,这才将他请来坐席。酒后深谈,原来这几年他一直在南方活动,还是老本行,革命。
李玉亭闻听多少有些后怕:“你已老大不小,该成家立业,怎么还像孩子似的,整日闹革命?”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推翻皇帝,还有军阀。不把他们打倒,国家还是没有希望。只能革命,革命!”
“革命革命,辛亥年间的信阳,去年的湖南,你知道遭过多少难吗?”去年李玉亭曾经读过一本小册子《吾曹不出如苍生何》,作者梁漱溟是刘景向的京师故交。他在湖南亲见北兵残暴肆虐,糜烂地方,义愤填膺但又无可奈何,便写下这篇文章自费印行,号召成立国民息兵会,制止战争。内中的暴行,几乎都是张敬尧所部的杰作,就是当年驻扎五里店的那个小团长。
“八叔,正因为他们残暴,我们才要革命啊。这个账,你只能记在军阀身上,怎么能归因于革命呢?”
人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可那年月南方各自为政,北方府院争雄,何止二主呢。从李立生的角度观察,许多省份不仅独立征税发钞,甚至自办军队自主外交,个个都像欧洲封建制度下的半独立公国,因而他们依然不看好孙中山。可回头再说北京政府,袁世凯、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走马灯地换。要说他们是真龙天子,那的确也不像。
“谁坐朝,咱都是老百姓。辫子也剪了,清朝也亡了,见官也不跪了,你还闹啥革命呢?你看看你爷爷奶奶,临到死,长孙都没在跟前送终!还有你爸,头发都白成啥样了。”
“八叔,这话可不像我心目中的您。您怎么变得这么落后保守?你真是老了。”
“落后保守?还轮不到你小子说这话!宣统元年你们围堵张书绅,谁暗中提供的膳食?你八叔我!消息名义上是周家训散布的,可谁点拨的周家训?你八叔我!信阳是谁第一个给武昌捐款的?还是你八叔我!”
“行了八叔,我说错了还不行?我就知道,您观念新,脑子活,思想先进。咱们李家,我就是亲您!可是您看看您现在,鸦片抽得比我爷爷都厉害,成个啥样?”
“要不是你们闹革命,引来北兵,打伤我的胳膊,我何至于抽鸦片呢。”
那天李世登没有回家,在小李家住了一夜。他带有一摞书籍材料,其中的《北京大学学生周刊》上,印有一篇《告军人》,敦促士兵们睁开双眼看清形势。还有一本书,名叫《苦军人》。最有意思的是《一个兵的说话》,以吴佩孚的第三师下属十二团之正兵李得胜的口吻,鼓励士兵起来反抗官长,勿做炮灰。说是士兵拼命长官升官,士兵欠饷长官发财。换句古诗,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李玉亭很是吃惊:“这不是鼓吹兵变吗?从古到今,这可都是杀头的大罪!”
“就得让他们积极兵变呀,减轻革命压力。再说他们这样稀里糊涂地送死,究竟是给谁卖命,难道不该想想清楚?”
李世登回来时,正好赶上春节。等过完年,还没出正月,他便再度神秘失踪。临走之前,他没跟家人打招呼,也没向李玉亭辞行。
四月的李家寨惠风和畅。靳二哥乘滑竿从鸡公山过来,由胡泰运和李玉亭陪同竹戏。靳旅长的习惯是挑灯夜战麻将鸦片,中午起床下午办公。从前警备队的什长邓东藩,此时已经就任巡缉营排长。那天下午,他突然派人赶来,告诉李玉亭一个惊人的消息:城内吴光新的人马不稳,要发动兵变。可能还与靳旅长的部队有点瓜葛。他已经警示过夏先生,特来知会一声,请他早做准备。
那种情势下的兵变,可谓家常便饭。在此之前,陆军部档案记载的兵变,已过三十起。小规模的兵变更是不计其数。年前袁大少驻扎在明港的淮盐缉私营就闹过一回。乱兵劫掠一通,逃到息县才被击溃。明港毕竟是明港,离信阳还有几十里地。这回可不同,是在信阳城内,那里有李家的生意。千钧一发,不能耽搁,必须马上禀报二哥。
那天的客人除了靳云鹗,还有省城督军署的科员方绍云。督军赵倜派他南下,名为探病,实为敦促靳云鹗北移,防止皖系威胁省城。赵福汇这不是已经进驻信阳了嘛。
靳云鹗闻听眉毛一扬,盯住使者两秒钟方才恢复常态,问道:“你们可曾禀报官府,知会洋人?”使者老老实实地说:“排长没有交代,我说不好。”靳云鹗道:“那你赶紧回去,通知教会提防。要是洋人出了差错,就得引起外交纠纷。赏他十块钱,叫他赶紧走。”
副官黄殿臣示意使者跟他出去。使者敬礼谢赏,边走边擦汗。他跟在黄殿臣后面,就像是皇帝的听差。因黄殿臣生得人高马大,体格健壮,面色红润,活力四射。虽然为人处世并不张牙舞爪,但依旧有咄咄逼人的气势,故而雅号“帝国主义”。那年月,身材高大健壮的的确不多。靳云鹗起初选他当传令兵和卫士,原因正在于此。他干得不赖,如今已晋升为少校副官。
李玉亭很是着急,差点没有跳脚。二哥的镇静虽将他局部感染,但焦虑依然未去:“二哥大将风度,处变不惊,可信阳城内终究有数万百姓的身家性命,要赶紧处置呀。”靳云鹗道:“八哥暂且宽心,着急也没用。我的部队应该不会有问题。我平素并不亏待弟兄们,他们怎么会牵扯进来?”
正迟疑间,外面又跑进来一人,是第八混成旅的排长。他证实了吴军即将兵变的消息。怎么回事呢?都是军饷闹的。
在此之前,靳云鹗的第八混成旅也好,赵福汇的暂编第三旅也罢,全都八个月没见着银钱。当时的薪饷标准,师长每月八百元,自师长以下,旅四团三营二连半百,排长二十四元,司务长二十元。副兵四块八,正兵再多四毛。连长以上还有数目不等的办公费。但这些理论数据经常悬于空中,就是够不着。
连年征战,大肆扩军,不事生产,哪来的钱呢?辛亥改元后并未加税,从1915年开始,百姓负担日益沉重,都以附加税的名义征收。这一点李玉亭体会深切。和盛炉房开张之初,核定税负每年仅需五两银子。现在可好,五百块能打住就算烧高香。炉房钱店生意好,这点税负不算啥,但问题是无论生意如何,城内商家全部按照这个标准在增加。
这次兵变,的确与第八混成旅有染。双方士兵代表曾在关帝庙歃血为盟,约定共同发动。可巧,兵变前夕,靳云鹗向督军赵倜商借五万应急,而赵倜又要倚重靳云鹗的一旅人马,因此答应得很痛快。这点钱虽不足以偿清欠饷,但终究可解燃眉之急,第八混成旅的士兵们随即悬崖勒马。赵旅那边闻听大为光火,决定提前发动以保成功。靳云鹗虽然抽烟打牌,但带兵还是有一套,临敌作战也总是身先士卒,在军中威信甚高。那些参与密谋的士兵于心不忍,随即前来坦白领罪。
过来的那个排长就是主谋。他跪在旅长跟前禀报完毕,顺手呈上一张纸。黄殿臣赶紧接过来递给旅座。是首《兵变歌》:
莫打鼓,莫打锣,听我唱个兵变歌。
处处兵变有原因,提起原因恼煞人。
今日杀,明日战,替长官做一碗现成饭。
官长日肥兵日瘦,半年军饷全克扣。
你督军,我司令,装满腰包不嫌重。
曹家花园盖得真好看,高楼大厦赛金殿。
银行存款存不了,租界地皮买得也不少。
这些银钱哪里来?大家舍命他发财。
记得两军曾对垒,长枪大炮瞄得准。
司令后营把麻将打,兵士前敌当枪靶。
打了胜仗官得功,文虎金章挂当胸。
打了败仗兵晦气,到处逃兵要枪毙。
不平事,这样多,兵不变,作甚么?
正饷不发早该闹,着急就绑长官票。
冯国璋的儿子二十万,陈树藩的老子五百串。
这种票儿绑得好,人人都说要得少。
银钱到手即分散,打富济贫谁不愿。
都为同胞除大害,做出一个好世界。
都为同胞争自由,不为民贼争封侯。
你拉炮,我提枪,轰轰烈烈闹一场。
大家去革政府命,不会欺侮小百姓。
兵变只要主义好,赃官财主一齐倒。
兵变只要宗旨正,全世界兵变更高兴。
社会革命大成功,人人自做主人翁。
打平阶级真爽快,无富无贫大自在。
四万万同胞笑嘻嘻,幸福不让俄罗斯。
奉劝大家快些变,大家不变无法办。
这东西李玉亭似曾相识。李世登携带的材料中就有,只不过纸张版式略有差异。他递回二哥手中,丝毫不敢吭气。好在这是军务,他也不必吭气。
“狗日的,大总统的儿子二十万就二十万,陈树藩的老子才那么点?便宜他了。他在陕西督军任上明令种植鸦片,捞了不知道多少糟心钱!单单在北京西山的地皮,卖给司徒雷登开办燕京大学,就得了六万现大洋!”黄殿臣和方绍云笑笑,没有接腔。靳云鹗又道:“绑架官长,绑架谁,绑架我?我也是穷旅长,五百串都没有。”
排长叩头道:“将军虎威,弟兄们不敢!”
靳云鹗起身过来,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不敢就好!赏你五十块钱,赶紧滚回去管好你的兵。要是出了差错,我剁你的狗头!”
领了赏钱的排长跟随黄殿臣和方绍云,匆匆赶往信阳观察情况掌握部队。当时已经天黑,马车不便,只能等火车。到信阳站下了车,已是四月四日夜里十一点钟。刚刚出站没走几步,便听见枪声大作。车站旁边有棵巨大的银杏树,据说已有千年历史,因而修路时未被砍掉。枪声一响,他们便本能地朝树后躲闪,最终在胡传道的指引下,避入车站的机房。那时已经人声鼎沸,对面盐栈洋楼上机关枪不停地扫射。枪声中火光四起,砸玻璃的踹门的,各种各样的动静交汇而起,次日上午七点左右,方才平息。此时靳云鹗带着城外的一营士兵开来增援,李玉亭跟随部队从南门进了城,见家中无恙,这才约略放心。
火车站在北门外,可以想见离城不远不近且还有段路。经过袁家骥的开发,昔日荒凉地,今朝快活乡,商业圈日趋完整。电报局邮局,瑞生福绸缎,老凤祥银楼,洋行货栈,应有尽有。和盛炉房本来在城南。转行之初的和盛钱店也没挪地方。后来城北日渐繁荣,饭沼都过去开了铺子,李玉亭自然不能无视商机,也到那里买块地皮开了分店。虽说是分店,但营业额渐超总部,经理项克敏干脆也挪过去办公,原来的总店留下襄理负责。炉房虽已关张,但赵明远却没走,因有新任务:教李家的小儿子习武健身,同时兼任保镖。李玉亭希望武术能给予次子后天的弥补,最好让他像黄殿臣那样,长成“帝国主义”。然而当时赵明远并不在场。虽说即便在,以血肉之躯也无法面对枪炮,但多少还有个心理安慰。
这次兵变的,是暂三旅的第六团。三营士兵全部加入。枪声最先在袁大少的戏院里响起。这声发令枪一响,百姓惊走,秩序大乱,随即弹雨四飞。官长意欲阻拦,连长三排长四外加司务长一名,当场死于乱枪之下。随后乱兵分为两股:一路进攻火车站和邮局电报局,意图阻断交通,切断联系;一路攻城打算行劫。城北虽然繁华,但店铺终究有数。进攻火车站轻易得手,可攻城就没那么容易。第八旅在城内毕竟还有两个营,除此之外还有地方武装巡缉营。他们在道尹和县知事的组织下分段设防,终于保住城池,北门外的商业圈则浩劫难逃。老凤祥银楼、瑞生福绸缎、和盛钱店、盐栈、饭沼的大和洋行,均遭劫掠。驻军的粮台也未能幸免。
和盛钱店事先得到过警示。银钱部分转到总店,但剩下的未及搬运,城门已关,只得留下。这部分财产荡然无存。
次日中午,损失已经报到县署。共计被劫掠三百五十一家,房屋焚毁一百二十间,其中城内也有九起案件,因枪声一响,军警全部登上城墙,部分地痞流氓便趁火打劫。经邓东藩他们回兵弹压,这才控制住局面。最终军警百姓被打死打伤十四人,直接经济损失四十七万。这些数目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因为各家商铺均有账本,县署和参议会可以查证。毕竟那时的账房先生,还不像现在需要随时随地做假账。
五日上午,街面已经平静。兵变发生时,赵旅自然要出兵堵截,但天明之后,很多腰里揣满钞票的乱兵,装作任务完成收兵回营的样子,重新获得合法身份。官长即便心知肚明,也不敢干涉。这种人不在少数,因为最后赵福汇清点人数,只有八十七人不见踪影。期间道署两次派人到电报局,想向省城督军署电告乱情,都未能如愿。因为电报局内还有士兵,乱与不乱在两可之间,办事人员不敢触怒,只得暂且搁置。
乱兵胡乱拉屎,地方还得负责擦屁股。第三天上午,道尹杨承泽请县知事、参议会、商会和慈善会首脑齐集道署,商议善后。
首先会商师爷替杨承泽起草的报告。李玉亭接过来看看,其中竟然不乏溢美之词:说第八混成旅的团长王元忠驻扎在城内,“变兵攻城,竭力抵御,城池得以保全,该团长厥功甚伟”,还算有点事实依据;说“八旅靳旅长本养病于鸡公山,闻变带队前来,锐力筹防,不遑朝夕,亦足见奋勇之忱与义气同昭”,就有点美化。好在这些基本在谱上,第八混成旅到底没有变乱,且守城有功,又曾派兵保护教会人员。偏偏肇事的暂编第三旅,也得给点面子:“长江上游之军当日移驻之初,颇有文明之誉,该旅长赵福汇,团长刘文衡治军有年,素有纪律”,这不就是红口白牙说鬼话嘛。
李玉亭愤然一摆手,稿纸随即哗啦作响:“长江上游之军不驻原防,却来骚扰信阳,本无道理。而今兵变惨烈,祸害全城,我们还这样,如何对民众交代?”杨承泽苦笑道:“赵旅因何前来,大家都清楚。玉亭兄,变乱的士兵终究是少数。他们手下还有一旅饥饿之师呀。不设法安抚,万一再酿出事端,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