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人有宝器,函匣以藏之。民人以垣墙为藏闭,天子以四海为匣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些古语也皆为千年不易之理。我实难想象国主所要是何等宝物,更难想象父亲竟是命系于此。
我沿栖霞山一侧的樵径溜到坡下,又钻进山坳的一片枫林中。那女道早已飘然离去。我的后背仍在一阵阵发凉。我本该更多地探究她的来路,可她留下那诗签后就匆匆下山,而我惶乱中也急于逃离她。那时我只想找个静处仔细想一想。
父亲身陷囹圄,母亲在家苦候,他们势必再番加害。我恍若看见那槛车就停在林府院墙外,我看见家人披枷戴锁鱼贯而出。他们正在画影图形捉拿我,此刻我若回家,必定是自投罗网。徐铉不愿出面相救,我便无人可求。父亲那位结义兄弟远在江西之地,即便得获信息,恐也难在明晨驱驰杀回。若按那女道的说法,那盏命灯也许会在天明前熄灭。我并非真信她的话,也不愿理会她那国主索要宝物的说法,可她对我的行藏竟是如此了然!她的出现显然是很可疑,她或许只为将我诱入一片迷雾中。
我在这阴霾笼罩的山林中茫然独坐。父亲既然特意留下这卷《夜宴图》,其中或许就有救难的计策。
我再次打开这画卷。大师的手笔摹态传神,绘声绘色,我仿佛再次回到三年前那场朱紫盈庭的夜宴中。那些影影绰绰的人物,那些觥筹交错时的低语,那些鬓影霓裳间的神色,那夜宴的氛围委实有些诡谲。那时我只是一个无心的看客。我就在那夜宴的现场,而我并不在这画中。
那两位画师也不在这画中,我也未在那夜宴的现场见其影踪。他们是那夜宴现场的偷窥者,可他们究竟躲藏在何处?
这长卷敷色绚丽,笔致工细,墨彩相映,格调清雅,画中人物情态各异,无不神采如生。画卷开处是一张卧床,深色的帷帐下有一团红被,床头斜放着一把曲颈琵琶。那红被凌乱坟起,似是有人躲藏在其中。那会是一个偷情者么?会是一个醉客么?会是一位画师么?这卧床的帷帐并未落下,床侧的衣桁上也未挂衣物,而这卧床就在主人所坐的围榻后边,主人却似乎并不介意。
这画卷总共有五段,因有屏风和围榻的间隔,这些片段便如云断山连,既独立成画,又浑然一体。五段画面顺序描绘出那场夜宴的全程,第一段是赏音:韩熙载与一袭红袍的郎粲坐在围榻上,众客或坐或立,无不凝神倾听,那位高髻凤翘的弹琵琶者是李家妹;第二段是观舞:韩熙载击鼓,舒雅拍板,那位身材娇小的王屋山在跳绿腰舞;第三段是间歇:长夜未央,歌舞待续,韩熙载与家伎聚坐围榻,一女端铜盆侍主人盥手;第四段是合奏:韩熙载袒胸露腹,五位乐伎在吹奏筚篥和横笛;第五段是散宴:酒阑曲终,手握鼓槌的韩熙载似是在留客。
这长卷竟是以一团乱被起始,那红被之下定然是有人。这画卷正中也有一团隆起的花被,就在分隔画面的烛台处,这花被下是否也躲藏着某个人?这夜宴的氛围确是很怪异,画中男女宾客众多,但却无一人面带笑容,画师的手笔可谓是纤毫毕现,画中人物的眼神却似乎都有些清冷和僵滞,甚或可以说他们是面无表情。即便是在拍板或鼓掌,他们的神情也不见有舒展……
这些怪异的神色。这些怪异的屏风。在李家妹弹琵琶的画面最后,一位侍女正从那屏风后探头窥视,而在这长卷最后两段场景中,一男一女正在隔屏私语。
他们并非是在相顾私语。他们一个在低语,一个在谛听。父亲便是这听者。
父亲的形象出现在第四段场景中,就是这位体格魁梧的络腮汉,他是这段画面的最后一人。隔着一道松石屏风,韩府女管家正在对父亲低语。这女人的右手指向后方,似是对父亲有所暗示。
那时父亲匆匆赶来,我与父亲擦肩而过,而我正欲去围廊边赏月。就在我闪身而出的一瞬间,我瞥见父亲那异样的神色。父亲身着便服,似未注意到我从他身边溜过。
这画卷显然是翰林待诏顾闳中的画风。周文矩的人物画行笔战掣,据说那是得自国主颤笔书的启发,这些人物的衣饰间却无那样的颤笔。那一夜他们潜入韩府,仅凭目识心记,数日后便各自画成一卷《夜宴图》。他们本是奉命而来,国主是欲借此窥察韩熙载的动静。韩熙载身兼兵部尚书,虽为朝中重臣,却早已失去国主信任。韩熙载本是襟怀高旷之人,国主却恐其暗中有异图。国主最怕那些昔日南投的北方人有交结。韩熙载仕南唐三主,官途三起三落,至此晚景,虽也有“不如骑驴归去”的狂言,但却依然难辞爵禄之縻。既是迟迟不肯向国主“乞骸骨”,却又时常托疾不朝,他说人生无多,乐得这般闲废,乐得这般自在。韩熙载虽以官身赋闲,韩府却并不清静。隔三岔五,城南这韩府便张灯开宴,而夜宴中占尽风光的自是韩府女流的美色。
有人说,韩熙载夜宴男女猱杂,家伎与宾客调戏厮混,姬妾中甚至有与外人私合者,而主人概不检束,亦不介怀。有人说,韩熙载如此放旷不羁,不惮物议,实为一种佯狂,一种自保之计,他欲以此令国主释嫌,惟有如此,国主才会确信他不会有贰心,因这看来无非是追逐声色而已。有人说,韩熙载如此自污名声是因不愿出相,不愿做亡国之相而为千古笑。也有人说,韩熙载的官俸本已撑持不住这场面,是以秩满恋栈不敢求休致,而四十多名家伎多已散去。那一夜是我初来韩府,逛遍偌大一座迷宫样的庄园,虽也遇到些个娇姿丽质的女子,但也未见有传闻中的数十之众。
那日我早父亲两个时辰先到韩府,父亲原本是欲让韩公指点我的书法,不料他自己却因戎务缠身而迟到。父亲匆匆而至,夜宴已近尾声。父亲的身影就这样被画师记住并画下,就在这卷《夜宴图》第四段画面中。
这第四段画面是乐伎合奏的场景,五位纤手细腰的乐女在奏曲,两位吹横笛,三位吹筚篥。这段画面中仅有三位男子,一位是盘坐在木椅上摇扇的韩熙载,一位是坐在屏风前执拍板的教坊副使李家明,而李家明身边的那人就是我父亲。
隔着这道松石屏风,父亲正在侧身回望。那隔屏悄语的人是秦蒻兰。这道屏风似乎是画师的有意安排,这便使前后两个画面有了某种过渡。我刚想到这一层,就忽觉画中父亲的神情有些异常,那夜我与他擦身而过时也感觉到了这异常。
秦蒻兰隔屏低语,父亲的眼神中分明有一种会意,那双手交握的姿势也非同寻常,而秦蒻兰的右手在悄悄指向身后。
假若这不只是画师的高妙技法,假若这是画师有意的暗示……
我立时心跳加速,又匆忙回看这整卷画幅。这无疑是整个长卷中父亲惟一的影像,而他就出现在这显见的异常之处。
秦蒻兰对父亲说了些什么话?她那指向身后的手势又意味着什么?
这末后一段画面是送客,其实也更像是留客。那位被留住的客人是一位戴唐巾的清雅男子。那男子端坐在靠椅上,他的身前身后各有一位韩府侍女。在他身前的那侍女一手按压住他肩部,而他的一只手正在抚摩那侍女的另一只手,但他似乎并未正眼看那侍女,他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前方就是立在屏风前的秦蒻兰,秦蒻兰的手正在指向他。
而在这男子身后的更远处,韩熙载神色凝重,肃然而立。他一手拿着鼓槌,一手作留客状。早年我也曾学过几日绘画,因而略知这种长卷的图式,这种长卷的末后往往是以一个面朝前边画面的人物作结。然而,韩熙载虽是站在这长卷的卷尾,且也是面朝前边的画面,他的这个姿势却是非同寻常。这似乎并非通常的挽留状,那表情、身姿和手势分明是在说:客人且留下!
这位靠椅上的贵客究竟是何人?那晚我被父亲的侍卫早早接回家,没能看到这宴散的一幕,而画中的此人只有这样一个侧影。
我要找到这个侧面人。
城守戒严,似是在捉拿要犯。我本欲从上水门进城,可远远就望见城门边聚拢的人丛。上水门是这都城的东门,那些人在抻着脖子看榜。城墙上是画影图形的悬贴,悬贴上有个朱笔圈划的“榜”字,也有一个白衣书生的画像。榜文写明海捕通缉的人是我,可那画像未必就是我。画像者想必并未见过我,那样貌也就大为失真。那人圈外也有几个东张西觑的探子。
我朝城濠中的浮尸瞥几眼,便见白下亭边一个乞丐的窝棚。两个衙役正牵出一个老乞丐,那老乞丐直呼冤枉,衙役便棍击他的腿。老乞丐身背褡裢,夹着破烂的铺盖卷。窝棚口有个小乞丐在抹眼泪,一待衙役他们走远,我便走近那窝棚。
这乞儿说,师父今番被拿,只因他褡裢里有把剪刀,县牢里大刑一过,免不了就得屈打成招了。我便想到城里正在闹恐慌,入秋以来已有多起蛊术案,不时有人家小儿的衣角被剪,据说他们是被偷了魂,随后便或病或死,几无例外。已有不少的乞丐和盲流被拘拿,官府也搜缴了一些字形难辨的妖书,官家诏谕说此等造作异言,煽惑民听,恐为乱党逆谋,有司务必实力查禁,并将妖人一网捕尽。
这乞儿其实是个机灵鬼,他立时就明白了我的来意。我匆匆与他交换了衣鞋,他那鹑衣烂屐实在难说是衣鞋。我在自己脸上抹一把草灰,又将背囊装进那讨饭的破布袋。这乞儿露齿一笑,又将他的破簦笠塞给我。我忽觉他其实长相很俊俏,倘若生在富贵人家,那定然也是个翩翩公子。我望着水中的两个人影,忽觉自己不再是林公子。
人群闹嚷着穿过城门拱道,我举着簦笠遮挡脸面,被这人流裹挟着往前走。那些守卒并未多加阻拦,他们定然以为林公子早已逃出了城外。
我跳上一辆油壁车,车上已有四位乘客,他们为我的垢面蓬头而诧异。如此垢面蓬头显然不该乘坐这油壁车,而我确也从未坐过这样的街车。身为金陵城侯门公子,我出行一向有自己的马车。我也从未穿过这样的鹑衣,先前我只是透过马车的车窗瞥见过乞丐,而今我却走进了乞丐的窝棚,我还在自己脸上抹上了草灰。
他们焦虑不安地盯着我,他们的神色透着明显的惊惧。城里正在闹恐慌,人们说是丐帮和流民带来了这恐慌,他们冀望官府将这些外来人赶出城。我小心地回避着这些死鱼眼。他们正在互使眼色。他们定是已对我起疑,他们或是要将我扭送官府。我蜷缩着身子,默默地瞟着车窗的一角。我望见近处那些葱郁的林木,也望见远处那青龙状的山脉。那是一片云水迷蒙的风景,我不知那云水中是否会有神龙显灵,也不知那神龙是吉是凶。
青龙在东。此乃宇宙之象,亦是人身之象,在四方属东,在四时属春,在五行属木,在五脏属肝。徐铉说象胆随四时在足,那头大象毙在春季,是以胆在前左足。我不知人胆是否也随四时而游动,我不知自己的胆脏在何处。我不由地低头内视胸腹,又朝左臂瞥一眼,那破布之下就有“青龙”二字,而此刻我已来到这城东。
眼见就到九曲坊,我急忙下车开溜。我立马又雇一辆遮篷奚车,我叫车夫沿九曲坊胡乱绕个弯。我想甩开那些可能的盯梢者。
秦淮河自东而西穿城而过,上水门是十里秦淮的“龙头”。翰林待诏顾闳中就住在这上水门。待诏虽是有月料薪水的官职,但却并非朝堂正官。待诏们随时等待诏命,随时进宫侍奉国主,但他们并无固定的待诏之所,宫廷并未设置画院,作为画师的待诏们平日大都待在家里。我从这奚车车篷里一路窥探,所幸城中不见那海捕悬贴。车夫一路加鞭,车又回到上水门,那马骡已是汗流气促。我付给车夫双倍的车资,但也打消他让我包车的念头。我不想包车,倘若被那车夫认出,他定会为讨赏银而告发。
淡烟微雨笼罩着上水门,岸边是一带稠密的河房。那些河房栉比相竞,却又错落有致,绮窗珠帘间烟雾迷离,透着一派温润。
顾宅是一处位于南岸的河房,临街的山脊青砖小瓦,有古藤掩映,这河房却并不阔大。门楼卑小,院门虚掩,不见门僮和家仆。
小廊回合,曲阑空寂,这静寂中却有一股呛人的纸煳味。
黑烟从东厢飘出。东厢是一栋带雨廊的花榭。我跳过药栏冲进那起火的花榭,又从楼内的窄梯窜上二楼。这楼上是画师的琴房、卧房和画室,东首的画室是望河的大开间。我望着画室中央的火堆。那火堆定是烧毁了画师所有的画稿,那冒烟的灰烬中仅有一些画布和画纸的残片。
画室里已是一片凌乱,满地都是被踢翻的颜料和画笔,纵火者似已翻遍每一个角落,惟有那些未用的绢纸躲过了这一劫。室内空无一人,火舌仍在舔噬着那些残余的画片。
浓烟呛人,我几欲窒息,便推开几扇临水的窗格,又站到画室门边透风。
从这画室门口望着那河景,这画室门框俨然是一个大画框,这画框将那风景框成了一幅画景,那画景中有石桥,有烟柳,有雨丝风片,也有棹影和莺声。我望着那片天然而成的画景,就遽然看见脚下有一片血迹。这片血迹为石青和藤黄色颜料所覆盖,但我仍能看出这人血的暗红。我骇然四顾,就见楼内的窄梯上也有血滴。这血迹自画室延伸到楼下,又从这花榭延伸向风亭。那风亭下有一棵紫薇树。那棵紫薇树下倒卧着一个人。
那正是翰林画师顾闳中。顾画师俯卧在地,身旁散落了一只木屐。他的胸口仍在汩汩冒血,但人已是气息全无。很显然,顾画师是在遇刺之后自画室爬下楼梯,又从花榭爬到了这棵紫薇树下。
临河的水门已被打开,那凶手或是乘船从河上来。
画师的血手紧攥着一朵紫薇花,淡紫色的花朵已被染成了朱红色。
我俯身细察这朵朱红色的紫薇花。血水浸透了花瓣,血水和着雨水。我轻轻掰动他的手指,他的指甲已呈青紫色,手指的关节已有些僵硬,这手也不再有握力,手腕也没了脉动的迹象。
就在我这样扳弄他的手指时,这细微的动作扯动了他的袍袖。袖中的暗兜微露出一块纸片。
纸片上是一个人的侧面图,这是一位头戴唐巾的官样人。虽只是素描勾勒,却也样貌分明。这位官人风仪峻整,静肃中亦有一种温谨。似曾相识的相貌。一位官人的侧影。
我慌忙打开身带的这卷《夜宴图》,我自右向左匆匆掠过这些场景和人物,又仔细察看这画卷的末段。
那位坐在靠椅上的客人,那位被挽留的客人正是他!
在这画卷的末段,韩熙载的立姿和手势确是很怪异。我在紫薇树下再次研览这画卷,这长卷就展现在画师的遗体旁。
依着有限的赏画知见,我能看出这幅《夜宴图》布局的匠心。在另一位顾姓古代画师的传世名作《女史箴图》中,长长的画卷也是以一位女史立像作结。那位女史一手握纸,一手执笔,仿佛是在记录前边发生的事件,而前边的事件就是这长卷的主体。(编者注:这位古代大师显然就是东晋画家顾恺之。顾恺之是中国人物画史上的一代宗主,他也曾为金陵瓦官寺大殿作《维摩诘像》壁画,其《女史箴图》现藏于英国伦敦的大英博物馆。)这卷《夜宴图》的结局画式也与《女史箴图》相仿佛。韩熙载在卷尾肃然默立,那手势分明是有一种推力,似要将观者的视线推回到过去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