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头冲进裱画铺,拔刀猛插在裱案上。那裱匠便跪地告饶,说这是翰林待诏王霭的画作。我蓦然想到周大师临死前的绝笔,那个力透纸背的“王”字!我又想到他那揭画的姿势。我拔刀划开这画像的一角,就见这是一层薄宣纸,这果然是双宣纸的底层!这单层的宣纸依然绵软而柔韧。这裱匠又慌忙招供说,皇宫要建图画院,王霭将这旧作送来重裱,是为画院开张作准备。
如此切实的证据,此乃周大师原画的揭层。裱匠又供认说,王霭曾随使南唐,那时他尚不甚有画名。
那么,这便是一切的祸因了。
翰林待诏并无官阶,王霭的宅第也并无防卫。我也早已不再是那文弱乏力的白衣书生了。那一夜我摸黑去往甜水巷的王宅,那时他正为新获提升而举宴。我爬到墙外那棵榆树上,望着灯烛荧煌中那些簪花的人影,我张弓瞄准射出那一箭。
王霭一箭毙命。我冷冷地望着那些昏乱的宾客,他们抱头奔散,而我并不急于逃走。
这一箭是为我父亲,也是为周大师。
那份重托意味着漫长的等待,或许要待至白发暮年。我难以忍受这无所事事的期待。大仇未报,我就决无自在逍遥的理由。我一箭射死王霭,便是这复仇之始,我更不能放过樊知古。
人臣各为其主,樊知古已然以功业得赏,但那是他们的功业,那功业带给我的是灾祸。春秋无义战。既如此,我就不能不报这私仇。
我必欲追索樊知古的那条命,是为他那鱼肚帛书的毒计。
杀王霭易,杀樊知古难。
徐铉不信释氏,但却酷好鬼神之说,当我在其银青光禄大夫第现身时,这老儿直呼“活见鬼”。徐铉女婿吴淑也是好一番惊怪,此人也曾是南唐进士出身,他说正在修订自撰的《江淮异人录》。我来徐府只因徐铉是散骑常侍,藉由这样的身份,他或许能将我的意愿上达官家。
我说自己手上有顾闳中的《夜宴图》,此等宝物理应进献给官家。其实徐常侍见过这画卷,当年我曾在栖霞山徐府向他出示过。我说假以时日或许我能找到耿真人。
徐常侍说官家定会因此召见我。吴淑又向我探问耿真人的行状,看来吴博士虽是见闻广博,但也未曾见过耿真人。
我自然不会说出自己的心事,我也不会坦言我所经历的那一切。徐常侍面前的林公子只是一个献画者,他想以此换取官家的银两。这位林公子也是最后一个见过耿真人的南唐人,这或许能给官家以获取那玉玺的指望。
徐铉定是将我视作懵然无觉的蠢物了,他定然不会想到我早已对他起疑心,而我自然也不必说破。徐铉并不多问那些我不想说的事,他甚至也不愿与我多言语。我望着眼前这位声名远扬的大儒,这位大儒的身影在冷风中直颤抖。徐铉确是这样的体面人,汴京的气候不比金陵,这样的冬季干燥阴冷,寒风刺骨,他却矢意拒穿毛衫毳衣。他说士大夫着毛衣乃五胡乱华所致,此风断不可长,圣朝不宜穿胡服。(编者注:徐铉终生拒穿毛衣,后以寒疾卒于邠州。)
我望着那棋枰上的残局,徐铉便送我一册《棋图义例》,一部官刻的棋书。这正是他在南唐亡国前所撰写的那棋书。徐常侍眼下正在编撰一部《稽神录》,他说稽神其实也是稽鬼。我忽然想到金陵深宫鬼夜哭的那一幕,但我强使自己闭口不言。我不想因此泄露自己的心事。
在我见过徐常侍不几日,官家便降旨召见我。官家召见本是我意料中事,我的诧异在于官家竟在那风雪之夜急召。
天交二鼓,内侍将我引至万岁殿的寝殿。地上积雪已有寸许厚,踏着这乱琼碎玉,我的步履已有些醉态。接旨时我正在城东酒楼独饮,虽是不胜酒力之人,有时我也会为御寒而饮酒。那寒风为我带来几分清醒。我要叩见的是官家,我亦是作为林将军的后人而现身,这就不可有失态之举。
深宫寝殿召见本就是特例,官家倒也不拘礼数。这寝殿密幄重帷,锦缬铺地,官家与晋王正在围炉小酌。晋王是御弟,内侍说晋王是在寝殿侍疾,我却看不出官家有龙体欠安的征状。晋王亦是开封府尹,他比官家年少一轮,却也曾助这位胞兄打天下。他们手足之情溢于言表,这也使我变得不甚拘谨。虽然他们姿态平和,但这平和中依然透着威严。我趋前礼拜,官家蔼然赐座,我却惶恐不敢受。官家深仁厚泽,他曾为我父亲的枉死而抱憾,我铭感于心,我情愿跪叩,情愿站侍。
官家赐我以锦墩。我在锦墩上跪坐,却依然垂首屏息,不敢仰视。
我听见女人的笑声。那是官家身边侍酒的美人。花枝招展的美人。我在进殿的瞬间瞥见她的芳容。我听晋王称其为“夫人”,想必她就是传闻中的花蕊夫人了。她本是西蜀嗣主孟昶的宠妃,国灭君降,而今她又是这大宋官家的宠妾了。人说这样的美人是尤物。“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都说是红颜祸水,她却写下了这样的诗句。这诗句虽是一种无奈的怨言,却也着实透着几分才情。
“帝王创业,自有天命,不可强求,亦不可强拒。先前周世宗得异僧传语,说是‘点检作天子’,周世宗恐张点检有异图,就立马解了他军职。张点检也是与林将军多番交战的。来,朕今番代张点检敬林将军!”
官家令以大杯赐我美酒。我因熟知那故事,便立时生出悲欣莫名之感。张点检即张永德,此人本是周太祖的驸马爷,他与我父林将军曾有过屡次鏖斗。此刻官家隐而未说的是,周世宗将张点检免职,却又提升赵都指挥使为殿前都点检。周世宗不曾想到,终来依然是“点检作天子”。
我惶恐拜谢,接过这碧光粼粼的酒杯,忽然就感到头晕目眩。这夜光杯里并非是葡萄美酒,而是醇香冲鼻的烧酒。这或许是来自蜀地的剑南烧春,我看见那位来自蜀地的尤物在窃笑。我先是轻轻地呷一口,又强使自己举杯饮尽。权且是为父亲饮下这杯酒,权且是领受官家的这好意。
官家朗声大笑,我这才敢一瞻天颜。盛容丰神,方面大耳。人说方面大耳者有帝王之相,传说周世宗杀光了所有方面大耳的将士,而这位赵点检却是安然无恙,最终还是夺了周朝的天下。
官家挥柱斧拂退侍者,这时我见他面目微蹙,似是背有隐痛。
侍者退出寝殿,花蕊夫人便为官家和晋王斟酒。我望着那兽面象足的铜炉,又望着那热烘烘的炭火。
“我国家开万世之基,应千年之运,惜乎林将军不待我用,只是令堂大人可曾旌表过么?”
“陛下应天受命,吊民伐罪,天降雨露,不拣荣枯,只是敝门无福,先君含冤枉死,先母也……”我哽噎失语,便愈加低垂了头。
“这个如何迟得?民妇节烈尚且旌表无遗,何况是林将军夫人!刘将军林将军尽忠所事,仗节死义,为人臣有如此二人者,堪与古烈士比!”
刘将军自然是指刘仁赡。想当年中原大朝发兵淮甸,刘仁赡死守寿州以身殉国,南唐国主追封其为卫王,中原皇帝亦追赠其为郡王。寿州被围时,父亲也曾带兵策援。身亡国灭之后,他们也为敌国的君主所敬重。这确是得天下者的优容。
“人世间万事万物,惟有安身立命最为要务。忠臣良将遗裔,难荫亦非寻常。赠赏之典,所宜加厚。这个也是迟不得。”
我噙泪顿首,叩谢圣上垂怜。官家神色恻然,又说欲在江南为我父母立祠,四时香火祭祀。官家说来年春天他将南巡,届时他将亲驾致祭。
我忍泪趋前,双手献上顾大师的《夜宴图》。
官家开卷赏览,立时便击节赞叹。花蕊夫人也在旁娇声惊呼。官家从画中辨认出了韩熙载和林将军,因他早已获得这二人的画像。
官家龙颜大悦,立马便说赏我“《毛诗》十部”。官家确是风雅之主,我暗忖一部《毛诗》三百首,十部《毛诗》便是三千两官银了。我说名画当归明主,而我不必领受这奖赏。那面黑体肥的晋王便咧嘴大笑,说我可将赏银暂寄内藏库,许我随用支取。官家又勉励我矢志不渝,他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话到嘴边,我却说不出樊知古的名字。我的头脑已有些昏沉。
官家又赐我一杯酒,是为我进献这名画。
我双手捧住这杯烧酒,不敢直视这酒液。我的双目愈加昏眩,面前的人影便在烛光中模糊起来。
官家赐酒我不敢不喝,也不应有为难之色。我闭目仰头灌下这杯酒,便将话题引向那玉玺。
官家本即是为此召我进宫,他也确信我说的是实情。传国玉玺现在耿真人手上,陈抟老祖足可作证。我是最后一个见过耿真人的南唐人,或许我有望来日能再见着她。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寡人以揖让得天下,受禅为生民主,惟因宝玺未现,何敢有一夕安枕!而今宇内一统,风调雨顺,朕代天牧民,殷殷求治,万事惟以惜才为重。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望你胸怀向上之心,速立非常之功,朕当不吝封侯之赏!”官家拈须展颜,开怀大笑。
官家问我有何欲求,我本该说仰蒙圣上于万机之暇赐召,得觐天颜夙愿已偿,圣上这般矜恤逾分,小人何敢复有他求。我却难以说出这般虚浮套语。借酒壮胆,我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诉求。我说倘若来日寻获那宝玺,我惟求以此换取樊知古的老命,我必欲先见他死而后快。官家沉吟片刻,便说樊知古为国建功,不忍加害。我说陛下也曾以杯酒释兵权,樊知古亦可贬谪降用。我冒死说出了这句话。
我垂首静候,眼睛瞟着窗边那座精巧的夜漏。那须弥座上的漏壶状若假山,有角楼,有转台。转台有门,角楼悬鼓。那假山上有清泉流泻,我却只听到那计时的滴水声。
我本以为官家会动怒,不想他又赐我一大杯酒。他要我为此番成交而尽此一杯。他要以难荫为我加封职衔,他也冀望我辅翼小皇子德昭。
这时我忽然看见晋王愀然旁顾,那面色煞是阴沉。官家是冲着我说话,此刻他并未留意到御弟的脸色。
御弟呼我谢恩,便是要我告退。我强努着将这杯酒一饮而尽,便跪叩谢恩。我本不想领受官家的恩赐,但此刻我已无力言语。
“暂且退去,他日有诏。”官家挥一下手中柱斧,我看见那红穗飘忽一闪。
我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后退,直退过一道雕龙纱屏才回转过身子。我本该即刻退出这寝殿,但却忽然迷失了方向。头重脚轻,两目昏花,眼前的一道道销金帷幕在旋转。我走向帷幕深处的暗影,那里仿佛有个出口。我顺着那帷幕倒下去。
我遽然为一阵吵嚷所惊醒。我定睛望去,就见那道屏风后烛影摇曳,又有晃动的人影投在这帷幕上。
“好做!好做!”
官家怒声叱喝。我从屏风的间隙望过去,就见官家正以那柱斧猛戳地衣,而晋王只是低头退避。那位花蕊夫人已是鬓乱钗堕,俯在那龙榻边不敢吱声。
“看你做这好事!”
官家怫然气噎,又以那斧柄击地。花蕊夫人的亵衣已被扯下,官家朝她瞟一眼,忽又因背痛而蹙额。
晋王虽在退避,那身影却有虎步龙行之势。他突然冲将过去,一把夺过那玉斧。官家正欲呵斥,那斧柄却已砸在他后背上。官家瘫倒在地,只是低声呻唤。晋王又挥斧猛击几下,官家便不再动弹,亦不再有声音。晋王俯身试其鼻息。
我惊恐四顾,就见自己躲在这厚重的帷幕下。我蜷缩起身子,将自己整个地隐在这帷幕中。
晋王将官家拖上龙榻,又为他解带加盖,摆出和衣就寝的姿势。晋王是以斧柄弑兄,官家的龙体并无血迹。(编者注:“柱斧”并非斧头,而是有缨穗的拂尘,其柄或为金属或为玉石,可把玩亦可用于仪仗。)
花蕊夫人敛衽跪拜,那粉头就贴在晋王的脚板上。
漏壶水响,转台上北门开启,就见一只小鼠探头出门,又在那鼓面轻击三下。此时此刻,这寝殿是一片死寂。我看见晋王与那妇人做成了一团。
小鼠溜回角楼,小门复又闭合。我从这帷幕的缝隙望向窗外,就见大雪漫天,那夜幕浑如一片巨大的尸布。
太祖驾崩,晋王继位。太祖长子德昭死。太祖幼子德芳死。
我本不愿为本朝的历史作见证,惟因他们讳莫如深,我便想留下这实录。残年将尽,我也不再有何忌惮。(如是我见,如是我闻,后世史家可不慎乎?)
大宋朝的皇权旁落到了太宗一脉。太宗皇帝在灵柩前即位,又一反逾年改元的古制,即刻颁布“太平兴国”的新年号。在本朝史官所写的“实录”中,太宗皇帝治下的大宋依然是太平盛世。太平兴国二年,太宗皇帝诏令编纂《太平御览》,那部长编足有一千卷。太平兴国三年,太宗皇帝又诏令修撰《太平圣惠方》,其中载有无数个普惠万民的药方,但却未有任何毒药的记述。后来我才得知,太宗皇帝实为研制毒药的行家,而其助手便是翰林医官使王怀隐。(编者注:陆游《避暑漫抄》亦有记载,“……至内后拱辰门之左,对后苑东门,有一库无名号,但谓之苑东门库,乃贮毒药之所也。”)
我不必多说那一夜我是如何逃离那寝殿。或许可以说,那时我已有足够的聪明从那混乱中脱身:四鼓时分,晋王呼内侍进殿,内侍又传皇后,俄而就有一片恸哭声。我在那些杂沓的脚步和身影中溜出寝殿,又趁乱取一套丧服穿上。那时辰天色仍是一片昏黑,阴风回旋,雪雹交加,正应合着宫车晏驾的事变。那夜幕本就酷似一片巨大的尸布,噩耗传出之后,殿堂和宫门又垂挂起素色幡幛。那宫门处也是一片慞惶,人进人出皆是为这丧事奔忙。我已身穿丧服,就跟着一拨髽麻戴绖的人溜出宫。
太祖皇帝英武睿文,创业垂统。太宗皇帝承继大位,亦以大唐朝的太宗皇帝自比。太宗皇帝比的是文治,我却想到那唐太宗本也是以弑兄戮弟而得位。
从三鼓至四鼓,那一个时辰秘不发丧,遂有那兄弟传国的所谓“金匮之盟”。
太平兴国元年(编者注:公元976年)的那个冬日,我再度蒙召觐见。那位晋王已是大宋朝的万岁爷。
官家是在便殿召见我。那龙床边有一个垂髫小儿在玩闹,那小儿正在扮演大元帅。官家说召见我是为先帝的许诺。他先是说起那三千两官银,许我随时取用,随后又屏退内侍,向我探询那玉玺之事。官家初登大位,更是急欲获得这宝玺。这次不待我开口,官家就说樊知古专恣横暴,武断乡曲,扰虐百姓,他迟早会以贪暴为由将其褫职削籍。官家说一俟我寻到那宝玺,他就立马将其赐死于路。
官家照例赐酒,我手捧犀杯忽觉一阵恶心。我想到那个烛影斧声的雪夜,那场醉酒令我目睹了那场杀戮。我手捧酒杯,立时又有惊悚之感:官家难道从未疑心我并未走出那寝殿么?
我正在忐忑之际,官家却又拿我的酒量取笑。他说内侍都知王继恩向他禀报说,那夜我甫出寝殿就吐了一地!
莫非是我酒醉失忆?我分明记得自己是躲藏在寝殿的帷幕下,我是在四鼓时分趁乱溜出那寝殿。我出寝殿时也并未呕吐,我神智清醒地取一套丧服,就在一片呜咽悲号声中混出了宫门。(多年之后我才知晓那实情。年迈的内侍都知王继恩过世前找到我,他说当年他是有意编造了那个我不在现场的说辞。而他之所以那样做,是因有德明和尚的托付。我若进宫有事,他自会尽力照应。王继恩说只此一事做过,他就不枉做了一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