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孤悬,乌云在夜空中涌动。细碎的月光泄落在桥上,宛若一片白霜。
秋虫唧唧,树影摇曳,时而有游鱼跃出湖面,又有夜鸟惊飞。
他们当然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我。他们并未跟我走上这浮桥,而他们的眼线或许就躲藏在我要去的湖心岛。我别无选择。若想逃脱他们的罗网,惟一的方式就是将自己隐藏于黑暗中。我只能从这浮桥返回到湖心岛。
我在幽密的树丛中蹑脚潜行,在我逃离这湖山之前,我要再去那无尽藏看看。
这荒寂和幽暗也使我变得更醒觉。我不会再从那浮桥重返风月楼,我也不能从那石桥直奔藏书楼。我的行囊和画卷仍留在藏书楼,韩熙载的诗轴也还在那藏书楼。那诗轴令我联想到无尽藏,秦蒻兰促使我来这无尽藏。我的搜寻为李家明那伙恶徒所打扰,而在我被缚之后,他们定然会在无尽藏穷搜一番。李家明将我交给樊若水,而樊若水居然放掉我!他在放我之前又有那样一番演戏,他们在无尽藏定是一无所获。
有亮光自夜雾和树影中透来,那正是无尽藏的所在。
我悄悄接近这琅琊台下的无尽藏,除去风摇树枝的响动,周遭并无异常的声息。那亮光来自一支尚未熄灭的松明火把。火把已无火苗,那燃过的一端依然有暗红的余烬。
火把周遭的枯草已被烧光,火苗蔓延至墙边一堆树叶。
我竭尽目力朝那边探看,就见那边屋门洞开,一扇木门已被踹倒。门楣上方也有一个黑洞,那刻有“无尽藏”大字的石板也被撬落在地。屋里也有微光透出,从这数丈开外的暗处,我隐约辨认出那个灯笼的形状。那灯笼就在无尽藏的正间,就在那门槛边。那是我从藏书楼带来的蜡纸灯笼。恶徒们来袭时我曾将它吹灭,而此刻它却在那边亮着。
我悄悄立直身子,又弯腰捡起一小石块。我运足气力扔出这石块。石块击中一扇木棂窗。
那边依然沉寂无声。我又抛去一石块,那边仍是无人出屋。那屋里或许并无暗伏。
我猫腰接近最外侧的窗边,又从窗棂破裂处朝里张望。
屋里空无一人。那蜡纸灯笼孤零零地亮着,照着那些被拆翻的货架、墙板和地砖。他们已翻遍每一个角落。他们显然是跟我来到此处,而我其实并不确定这里是否有秘藏。
或许那只是我的误断,那秘藏或许另有藏处。我的判断来自看诗轴时的一闪念,假如这只是错误的一闪念,那诗轴应有更可信的暗示。
地上有一堆柴草,那灯笼就在柴草边。进屋时我对这堆柴草视而不见,只当是那伙恶徒尚未点燃的篝火。在这样的秋季勿需烤火取暖。那么,他们是本欲烧掉这座无尽藏么?
这堆柴草就在我与灯笼之间。灯笼的微光映照出柴草的枝条,从我这边望过去,那些枝条和苇草正构成一种刚柔相济的造型,仿佛是一幅书法的笔墨和线条。行草墨法有燥湿之讲究,而这堆柴草也是燥湿相间。这树枝和枯草间有一根梅树枝,刀痕犹在,像是刚从树上斫来。
我忽然心念一闪。我虽已不敢轻信自己这种愚蠢的闪念,但我还是无法抵挡它的遽然而来。这一刻,这堆柴草使我忽想到韩公那诗轴。这柴草中有一根新斫的梅树枝,那诗轴中分明也有一个“梅”字。那诗轴中的焦墨和枯笔,也酷似这柴草散乱的枝条。
我强使自己摆脱这荒唐的臆想。这只不过是一堆柴草。这柴草只是看起来像书法,另一堆柴草看起来也会像书法,另一堆柴草或许有更多行草的枯笔和神韵。这堆柴草中有一截梅枝,这也只是碰巧有一截梅枝。即令没有这梅枝,或许也会有桃枝或柳枝。
这只是一堆柴草。一堆用来生火的柴草。我若点燃这堆柴草,这无尽藏就会燃起大火。一场大火定会将他们吸引到这里,而于我而言,这将是最好的掩护。
我拿树枝从灯笼里引火,又点燃这柴草。先是苇叶和松针被引燃,火焰旋即腾起,松油嗜火,这柴草堆立时爆出一片噼叭声。
火苗蹿跳,直冲上方的顶棚和梁檩。我又一次吹熄灯笼。一场大火足以照亮这片湖山。
就在我拎着灯笼迈出门槛时,忽见不远处的草丛中有个物件在闪光。
正是我那被击落的匕首。
我不会再从那浮桥重返风月楼,我也不能从那石桥直往藏书楼。无尽藏失火,他们倾刻间就会从那两座桥上奔来。与这湖心岛相连的有三座桥,另一座是廊桥。廊桥通向菜畦,那菜畦本是韩府的一片田园佳景,在这夜间却是最为僻静的去处。夜间的廊桥少有人走,这是我逃离湖山的最佳路径。
这木构的廊桥确是我最好的隐蔽。廊棚足以遮挡我的身影,即使迎面来人,我也能迅疾跃下桥面,而桥下的木桩都有交叉的支架,这些空隙足以让我藏身和挪动。
我猫腰跑过这长长的廊桥。在我身后的远处,无尽藏顷刻间已成一片火场。风催火势,火挟风威,黑烟漠漠,红焰腾腾。那烈焰穿透屋顶,无尽藏上空已是一片飘飞的火星。
那藏书楼底层的窗口依然有橘红色的亮光,顶层的阁楼也有光亮透出。
就在我接近藏书楼的篱墙时,我忽见地上有几个奇怪的脚印。
这是沿湖小路和篱墙之间的一段土路,土路已成泥路。泥地上有一行新落下的脚印,脚印的前端冲向藏书楼。脚印宽大沉实,像是男子的脚印。
藏书楼正门紧闭,侧门半掩。我走过荷塘边的砖路,又在柱廊地面上看见同样的泥脚印。
我再一次从侧门进入这藏书楼。
楼内阒然无声。女主人不在,也不见侍女的身影。我悄然溜进底层的客室。花架和兰花仍在,屋里并无翻动的迹象。女主人不在此处,那只小猫亦不知去向。
我移开花架和书橱,粉壁上不再有木门的轮廓。我蹲身细察,就见木门轮廓已被新涂的粉灰所遮掩。我学秦蒻兰那样在活门处拍击三下,小门便缓缓升起来。我从复壁的暗洞掏出背囊。画卷仍在。紫檀漆奁仍在。韩公的书轴也在。
我再次打开这书轴。这是我所熟悉的诗文和字体。河洛纹绢地,冰花纹锦镶,材质考究,装裱精工。这书轴似无任何异样。比丘尼的诗句。韩熙载的行草。笔意随性,气韵舒畅,如清风出袖,似行云流水。蓦然间,那意念再度闪现——
无尽藏留下的诗句……
无尽藏的柴草堆……
松枝与苇草,宛若行草书法的柴草堆……
柴草中的梅树枝……
新斫的梅枝……
归来笑拈梅花……
我凝神细看这个“梅”字——
这“梅”字的右上角有一个墨点。在我所临摹过的法帖中,不曾有任何一位大师为行草书“梅”字加点。右侧多出这一点,这“梅”字倒更像是行草的“树”字。倘若此字不在这诗句中,观者定然会将其当作“树”字,浅陋如我,也不会视其为“梅”字。
仿佛是书家无意中滴落的墨点,仿佛书家本意是欲写那“梅”字,这墨点却使“梅”字成了“树”字。
我慌忙打开行囊,那枚诗签还在。女道人送我的诗签。
诗签和诗轴上都是同样的诗句,二者书风迥然有别,“梅”字却都有这样一点,诗签上的这一点仿佛也是不慎滴落的墨点。
“梅”、“树”一体,“梅”字即“树”字。梅是一种树。梅即是树……
——梅树!
除却这个“梅”字,我再也看不出这诗轴有何异常之处。墨点就在这梅树的高处,像是一只欲栖欲离的雀鸟。
我呆呆地盯着这墨点,生怕它忽然间从这诗轴上飞走。
这是实实在在的墨点,是刻意写下的墨点。
有了这个发现,我在这里要做的惟余一件事:我要向秦蒻兰求证。
即使她对这“梅”字一无所知,至少她会给我以启示:韩熙载可曾有过与梅树相关的交待么?假如我要寻找一棵梅树,那棵梅树会是在哪里?
我自以为破解了这诗轴的奥秘,我要将其留在这复壁的暗洞中。我要拿走这烛台,以免这光亮招来那些恶徒。
就在我持烛离开这客室时,忽闻高处传来一声惨叫。那声音很遥远,似是从顶层传来。那分明是一个女人的惨叫声。我立时想到顶楼窗口的光亮,或许秦蒻兰正在那里。
我快步登上这逼仄的楼梯。这雕栏梯道并非直通二楼,梯道中间有一处转角。转角处又有一小方坛,从那里可以俯视厅堂的景物。我经过小方坛转身往上去,梯级的尽头却有一堵门。那道木门嵌在墙壁的凹处,望去像是一块无字的墓碑。
三年前这藏书楼并无这样一道门。那时我从此处折上另一层梯道,那梯道通向顶层的阁楼。那阁楼显然是韩熙载的密室,外人一概禁入,甚至不允许接近那最后一段梯级。
那时韩公带我走上最后一段梯道。他跟我说到周代的姜子牙,他说姜子牙也是琅琊人。他也说到汉代的张子房,他说他们退隐其实是为避祸。他说那祸因是姜子牙手绘的一卷秘谶图,张子房出道之初就得到了那卷图。(那时我尚未见过周文矩那幅《子牙垂钓图》,也难以想到那鱼篓图轴的寓意。那是一个古老的秘密。)
我跟韩公走上那最后一级阶梯,我手里拿着他送我的一册书,那是前朝道士杜光庭所撰的《录异记》。
“怪力乱神,虽圣人不语,经诰史册往往有之。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书你且要用心读,切不可轻易丢弃。”
我并未丢弃那册书,却也未曾用心读。那些奇闻异事虽是有趣,却总显得有些荒诞不经,也难以令我过目不忘。韩公说“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却不知此刻是否要用到那册书。那书留在家中的书橱里。
那时他带我走过最后一段梯道,便在阁楼的密室前止步。带我走到那密室门前,似乎已是优待和破例了。
“只管记着这地儿,你却万不可对外人言。”韩公忧心忡忡地望着我。
“连家父也不能说么?”
“是时候他自会对你说。”
我从未对父亲提及此事,父亲也从未对我说。危祸突如其来,父亲已不能对我说话了。
父亲只留给我这卷《夜宴图》。这图卷使我来到这藏书楼。秦蒻兰向我出示韩公留下的诗轴。我从诗轴上发现了这个异常的“梅”字。
通向阁楼的梯道已不复存在。我试着推开挡在面前这道门,这道墓碑似的木门。
木门沉缓地向一侧敞开。门后现出一条幽暗的甬道。甬道两边是一丈多高的书柜,书柜里是层层叠叠的插架,插架上尽是些纸张泛黄的卷轴,这些旋风装的书卷有着考究的木轴和牙签。书柜里也有一些新制的青布书函,书函中多为蝴蝶装的册页。我无心观赏这些精致的书轴和书函,只顾举着烛台往前走。我急匆匆穿过这窄狭的甬道,不想迎面是一个三岔口。两条甬道通往两个相反的方向,通向更为幽暗的深处。这是一些山岩般叠架的书柜,制式相同的楠木书柜。
我在这些书柜间左拐右走,像是一个迷路的梦游者。这些高大的书柜上并无标记,每一条甬道尽头都似有好几个分岔。这是为防窃书贼而设置的迷宫么?倘是如此,这迷障里恐也会有一些暗藏的机关,或是忽然弹出的抓钩,或是突然伸出的夹钳,或是偶然踩翻的活板。望着这些制式一律的书柜,我忽然感到很绝望。藏书楼主自然有自己的路径和步法,这样的书阵也必然是有序可循。我不能茫然乱走,不然就逃不出这迷阵,就只会一次次回到原地。
这时间又有尖叫声传来,这叫声听来更为切近。那女人就在顶层的阁楼。
这些高大的书柜气象森严,身陷其中,我无法看到这迷宫的全貌。惟有站在高处,才有望破解这迷阵。我惶然四顾,此处既无木梯,也无椅櫈。惟有脚蹬书柜的隔板,才有望站在高处。眼前这书柜里码着厚厚的雕版,这些雕版足可为我垫脚。我拉开柜门,腾开书柜的一格,先将这些雕版摞置在地,又踏着这些雕版向上攀爬,一只脚蹬在腾开的隔板上。我一手攀住柜顶,一手擎着烛火,我将身体紧贴书柜,就这样从高处俯视这书阵。
我顿时感到一阵晕眩。我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书库。这书库静谧而幽深,无数个书柜分割出无数条走道,这是由无数个书柜和走道所构成的圆阵,这圆阵好似一个交缠回绕的蜂巢,又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梦境。这梦境由无数卷轴和册页所构成,这些琉璃卷轴闪烁着幽微的亮光,仿佛是书籍的主人在低语,这些卷轴上标记有著者的名字,我想这都是些死者的名字,他们的文字构成这梦境,而此刻他们就是做梦者。
这阔大的空间并无间壁和立柱,而穹顶惟有一个巨大的斗拱。斗拱承托着八角形的藻井天顶,那穹顶酷似一片无边无际的天幕,那天幕的彩画是夜空,那些星斗隐现出神秘的图形,那是河图和洛书的形象。我默默地仰望那星空,又见五颗明星划过彩绘的天幕,它们拖曳着闪亮的光束,它们仿佛正在坠地。那五星中最亮的一颗是岁星。
微风吹动尘埃,也吹动一只飞蛾的薄翅,我却看不见风口在何处。这圆形的空间为无数个书柜所充满,这些书柜都以不同的走向而排列,它们共同构成一个多层同心圆,而在这同心圆的中央,有一个球形的水运浑天仪。那浑天仪已无水流,只是一个不能计时的摆设。
我忽然头皮发炸,胸中不觉怦怦直跳。那暗处有一双幽绿的眼睛,那双绿眼正在直盯着我。那是一条活蜥蜴!那蜥蜴足有五尺身长,它就攀附在浑天仪的球体上,仿佛是一条雕刻的飞龙。那蜥蜴正发出沉闷的嘎吱声。
藏书楼养蜥蜴是为绝鼠患,如此看来它或许不会攻击我。我小心地避开它的眼神,强使自己镇静下来,又将视线落在那书阵的圆心。
从那圆心往外看去,就见那些书柜的同心圆构成一种特别的秩序。自内至外共有六层圆圈,那些圆圈又为通向圆心的走道所分割。每两条走道之间,六层圆圈中被分割部分即构成一种图形。每一组图形均有六排书柜,有的整排一体相连,有的却在中部有间断,那间断处亦可容一人穿行。
这是我并不陌生的图阵。
——文王八卦图。
那藻井下方的浑天仪即是八卦的中央,那浑天仪就是太极之象。在那太极之象的外围,每一组卦象都由六排书柜所构成,每排书柜的断连即是卦象中的爻象。内三排是内卦,外三排是外卦,内外卦之间也有略宽的过道。
乾;坎;艮;震;巽;离;坤;兑。
我不再晕头转向。我已堪破这书阵的玄机。我进门时初遇的那个三岔口只在这八卦的外围。凭我有限的《周易》知识,我立时就能判定这八卦迷宫中的方向。八卦对应着八门,这其中只有两个方位是“吉门”乾位是“开门”,艮位是“生门”。
我进来时经过的那道门就在西北方,西北方是八卦图阵乾位,乾位是“开门”。我从“开门”进来,就当从“生门”出去。
“开门”在西北,“生门”在东北。尽管这圆阵并无直角,我依然能确定“生门”所在的方位。
我跳下书柜,沿着最短的路径拐向“生门”所在的东北方。
眼前的六排书柜构成一个六爻卦象,内卦和外卦皆是一连二断的组合,这正是艮卦的卦象,可此处并无出口。
据此卦象,最上或最外的爻象不该有间断,最外围的这排书柜中间却有一道间隙。一道不易察觉的间隙,似是拼接不严所留的缝隙。然而,旁边的其他书柜却都是严格按卦爻规则设置,绝无这种例外的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