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等我醒来,兜兜已经出去了一趟,买回来丽江粑粑和饮料。
她有点兴奋,打电话给那两个人,说:“马上出来,在院子里见。”
不晓得什么时候她换了一身浅紫色的长裙,腰带一束,婀娜多姿,很漂亮;又戴一个宽檐帽,再戴一副白色边的太阳镜,十足性感女神的样子,和前些天不太一样。
我没睡醒,牛仔裤一套就跟着她出门了。
到了下面,看见那两个人,和我们这一对差不多——女孩子打扮得一丝不乱,男孩子在抹眼屎。
上了车,小张块头大坐前面,我们三个坐后排,兜兜坐中间,我坐左边,那个记不得名字的女孩坐右边。
车子一开,我就睡着了。
中间醒来,兜兜在和那个女孩聊天,没听清几句我就又睡着了。
后来我被摇醒时,车子已经停在路边,在一个峡谷里面。对面是山,我们这面也是山,远处是山,近处也是,车子就停在这些大山的褶皱里。车窗外站着一个奇怪的老太太,说她奇怪,是说她的衣服。一身黑衣服,这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她的帽子,如果可以说是帽子的话——反正就是她脑袋上顶着的那个东西,很大,像个斗笠,但不是斗笠,是长方形的,黑色的,布的,乍一看还以为她扛着一张桌子。
我想他们祖祖辈辈都是戴这种帽子,她就戴了,如果不戴肯定自己都会觉得不对。我看到旁边也有几个戴一模一样帽子的妇女,这证实了我的想法,她不是一个人突然想了一个创意,然后戴上这奇怪的帽子,而是习俗使然。
如果说这是习俗,那这帽子的形状和颜色一定都有讲究,什么人戴什么样的帽子,都是规定好的。但为什么这样规定我就不晓得了,多半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定这些规矩的是他们的祖先,定下来已经至少几百上千年。我面前的这个老太太,就是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可能是成年以后、出嫁以后,或者生养了小孩以后,或者是父母丈夫去世以后,戴上了这顶奇怪的帽子。
这顶奇怪的帽子引得兜兜他们停下车来,开始围着她拍照。老太太也不见生,满脸皱纹地笑着,配合着兜兜他们的相机,嘴里嘟囔着,好半天我才听明白她说的是“两块“。
“两块两块。”她一直在说。
我摸出五块钱捏着(没有两块的),等兜兜拍完了,我把钱递给老太太。她很满意地接过去,没有找我三块钱的意思。
我的手碰到她的手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那天在拉市海看到的彝族村寨。可能我们正在经过那天看到的彝族村寨。
当时我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但不晓得这种感觉是从哪里来的。我和陌生人在一起的时候经常有这种亲切感,越陌生越亲切。越是陌生的人,我越是觉得我和他之间的共同点越明显,比如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熟悉之后我们的差异才会显现出来。
兜兜又掏出本子在画什么,我喜欢她那种专注的神情。
小张和他的女朋友,他们两个站在一棵树下相互拍照。
司机从一棵大树后撒完尿出来,正在提裤子,因为叼着烟,他的眼睛是眯着的。
车子在路边一个餐厅停了下来。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突然就出现了一个餐厅,一个驼着背的老太婆从屋檐下走过。
对面山顶停着一团白云,趴在那儿看我们。
吃饭。
小张太太很活泼,拉着兜兜去厨房看菜。她每点一个菜都要征求我的意见。
“椿菜煎鸡蛋。我们吃椿菜煎鸡蛋吧,好不好?”
我说好。
“蒸条鱼吧。蒸条他们这里的鱼吧,好不好?”
我说好。
“吃什么主食?”
我说随便。
她就说:“那好,吃米饭。”这算是她自己做的主,她懒得问小张。
我看着她,小张太太,她和兜兜年纪应该差不多大,刚过门的小媳妇,脸上还留着少女时期的天真和幼稚。
小张没长大,居然抓麻雀去了。
“好多人都是来丽江度蜜月的。”小张太太说。
“嗯。”我应付了一下。
“你们去不去拍婚纱照啊?去玉龙雪山拍。”
兜兜说:“我们在上海拍过了。”
“我们也拍过了啊,但去玉龙雪山我们还要再拍一遍。”小张太太憧憬着说。
“你不怕浪费啊?省点钱下次结婚再拍嘛。”我抢白她一句,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下次啊,下次我要找个有钱的,去马尔代夫拍喽。”小张太太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我看她那个幸福的鸟样,似乎放个屁都会逗得她哈哈大笑。
小张这个时候才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他看见服务员端菜上来了。
“抓到你的鸟没有?”我问。
“呵呵,没有。”
“没有鸟怎么办啊?”我说。
小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刚结婚鸟就不见了。”我说。
一如所料,小张太太又捂着嘴嘿嘿嘿笑起来。
我的手掌前端分叉,分出五个手指头,五个手指头配合着一卷,就拿起一双筷子,开始夹菜吃饭。
夹菜的手艺已经练了很多年,说夹豆子不会夹到豆子皮,说塞嘴里不会塞到鼻孔里。
吃饭的时候我一边演示一边就跟他们说这些,以避免再谈到关于结婚、婚纱照什么的话题。
这一招很管用,小张两口子和兜兜,经过我神神道道这么一说,都觉得手掌分叉分出五个手指头夹菜吃饭是件很神奇的事。每个人都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分叉分出的五个手指头,手指头奇怪地卷曲拿起筷子,小张看得都夹不起豆子来了。
我就趁机吃了很多豆子。
我们的身体,只要你盯着任何一个部位看,其实都是陌生的,这真是又可怕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