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邑人王歜(chù),在齐国素有贤名。为了表示对王歜的尊重,乐毅下令部队不得进入昼邑三十里以内,然后派使者去请王歜出来做官。王歜道谢不出。使者有点动气,威胁道:“你若不来,我们就要屠灭昼邑全城男女!”
王歜大怒:“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现在国家灭亡,君王逃跑,我想独善其身又不能,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这位老先生脾气当真倔强,当场把自己的脖子吊在树上。燕国人想等他吊到半死不活的时候再出手相救,没想到他猛然向上一跳,落下来的时候脖子断裂而亡。
经此一事,乐毅更加谨慎。为了挽回影响,他在临淄郊外亲自主持祭祀,公祭四百年前的风云人物齐桓公和管仲,并派人修整王歜的墓地,号哭凭吊。
纪念齐桓公和管仲,一举两得,既安抚了齐国的人心,又动摇了田氏统治的合法性。要知道,齐国原来是姜太公的封地,正是因为齐桓公当年收纳了流亡的陈国公子完,才让田氏得以鸠占鹊巢,窃国为诸侯。纪念齐桓公和管仲,就是提醒齐国人,田氏政权来路不正,不值得为之卖命。
“若要齐国成为燕国的领土,还须得齐人治齐。”乐毅吸取了当年齐宣王占领燕国而不能长久的教训,提请燕昭王同意,封了一百二十多位齐人各等爵位,其中二十余人有封君的称号,而且享有自己的采邑。
如此,齐国从普通民众到上层社会,都感受到了乐毅的恩德。不到半年,燕军便占领了齐国七十余座城池,将它们都设置为燕国的郡县。
只有莒县和即墨仍然控制在齐国人手里。
巧施反间计:田单独力救齐
齐闵王从临淄出逃之后,先是去了卫国。
当时卫国的国君卫平侯,对齐闵王一行给予了极其殷勤的接待。卫平侯自称为臣,让齐闵王住进自己的宫殿,供奉酒食,提供用度。
可笑的是,卫平侯的雪中送炭没有使得齐闵王有丝毫愧疚。他不但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卫国人的进献,还不自觉地摆出一副大国元首的架子,对卫平侯竟然颐指气使起来。
然后他就被赶出了卫国。
接着又在鲁国和邹国碰了钉子。
正在进退两难之际,楚顷襄王派将军淖齿率军前来救援齐国(天知道是来救援还是来打劫),于是齐闵王在楚军的护卫之下回到了莒县。
为了感谢楚王的好意,同时也是企图借助楚国的力量复国,齐闵王在莒县任命淖齿当了相国。
然而好景不长,淖齿掂量了一下实力,认为自己不足以与乐毅抗衡,想拿齐闵王与乐毅做一笔交易,便悄悄逮捕了齐闵王,当面列举他几条罪状,拉到一个名叫鼓里的小地方杀掉了。
淖齿还没来得及派人找乐毅勾兑,莒县有位名叫王孙贾的少年贵族,年方十五岁,发现了淖齿的阴谋。他跑到市场上振臂一呼:“淖齿作乱,杀了大王,有谁想跟去讨伐淖齿的,撕下右边的衣袖,跟我来!”
齐闵王虽然不得人心,可这个时候,他就是齐国存在的象征啦!市场上群情激愤,当时就有数百人跟着王孙贾去围攻鼓里。淖齿猝不及防,被当场打死。
淖齿一死,楚军逃散。莒县人找到齐闵王的儿子田法章,将他立为齐王,也就是齐襄王。
在齐襄王的领导下,莒县军民团结一心,凭借着坚固的城墙抵挡燕军的进攻,竟然一守就是数年。
进攻莒县的同时,燕军也包围了即墨。在这里,他们遇到了一个名叫田单的对手。
据《史记》记载,田单是齐国王室的分支子弟,家族地位平平。齐闵王当政的时候,田单仅仅是临淄的一名市场管理员,默默无闻地做着一些收管理费的杂碎工作。如果不是燕军入侵,他或许将继续默默无闻下去,不会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燕军攻破临淄的时候,王室贵族争相逃跑,田单也带着家人逃到了安平。别人都在休整,他却让家人把车轴过长的部分锯掉,并且在轴头包上铁箍。不久之后,燕军移师来攻,安平城破,人们出城逃难,许多人因为车轴过长,在拥挤的街道中互相冲撞,闹得车仰马翻。只有田单家的人因为早就改装过车辆,轻易突围而出,一直向东逃到了即墨。
因为这件事,人们都说田单这个人有头脑,懂军事,推举他做了将军,据守即墨,抵抗燕军。
田单果然不负众望。他发挥自己在市场上管理小贩的才能,有条不紊地给大家分派任务,很快修缮了城墙,布置了防御。燕军多次进攻即墨,都因为田单调度有方,被打得铩羽而归。
对于乐毅来说,莒县和即墨这两座城池,便成了他灭齐大业的钉子户,但他还不能强拆。乐毅知道,齐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有自己的文化认同感,对于燕国这样一个外来征服者,很难在短时间内彻底臣服。莒县和即墨的坚持抗战,更能说明齐国人此时的心态。攻克城池不难,难的是收服人心。他希望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将齐国最后的堡垒渗透,让他们自动开门投降,从此齐燕一家,不分彼此。
日子一天天过去。与莒县和即墨的坚忍不拔相比,这场战争的主使者——燕昭王倒是日渐衰老起来。他没有等到乐毅班师回朝那一天,于公元前279年在蓟城去世。太子即位,也就是历史上的燕惠王。
燕惠王原来与乐毅有些过节。具体有什么过节,正史上没有记载。只有明朝冯梦龙杜撰,说燕惠王还是太子的时候,听信了旁人的谗言,曾经向燕昭王进言:“乐毅能六月下七十余城,为何数年下不了莒县和即墨两城,恐怕是想自立为齐王。”燕昭王大怒:“我燕国之仇,全凭了昌国君才得以报,这样的大恩大德,就算他真想当齐王,难道不应该吗?”命人将太子拿下,打了二十杖。然后还派人到齐国,要拜乐毅为齐王。乐毅对天发誓,不敢接受。燕昭王得意洋洋说道:“我就知道乐毅不是那种人嘛!”
看这样的描写,似乎燕昭王倒是个心思颇重的人。事实上也不排除这种可能,读者姑妄听之罢。
等到燕惠王即位,身边有几位奸佞之臣,嫉妒乐毅的功勋,时常在他耳边说乐毅的坏话,更让他对乐毅不满。
田单得到这个情报,派人到燕国散布谣言,说:“齐王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区区即墨和莒县却屹立不拔,这都是因为乐毅心里有想法啊!”
所谓乐毅心里的想法,就是自立为齐王。但是当时齐国的人心尚未完全归附,他必须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做收买人心的工作,因此故意放松对莒县和即墨的进攻,好有借口待在齐国,以待时机成熟——这与燕惠王的怀疑不谋而合。
田单派来的间谍还煞有介事地传播,像乐毅这样温吞吞的将军,齐国人一点也不怕,只怕燕王派骑劫这样雷厉风行的将领来,那即墨和莒县就惨了。
骑劫正好是燕惠王的亲信,是个好大喜功之徒。
燕惠王听到这些谣言,没有太多犹豫,决定派骑劫到齐国替代乐毅。
乐毅交出兵权,没有再回燕国,而是中途改道去了赵国。赵惠文王得到乐毅,有如喜从天降,封他为望诸君,食邑观津。而且有意广而告之,让天下人都知道乐毅在为赵国服务。
寡人有乐毅在手,看你们谁还敢欺负寡人!赵惠文王大概是怀着这样的想法吧。
田单的火牛阵
骑劫到了齐国,果然与乐毅不同。他亲自来到即墨城下督战,誓言要在一个月之内拿下即墨。
乐毅在的时候,燕军攻势缓慢,田单如临大敌。换了骑劫为将,燕军攻势迅猛,田单反而轻松了。
他发布了一道让人啼笑皆非的命令:即墨城中军民,每到吃饭时间,必先在庭中空地上祭祀祖先,而且不能敷衍了事,一定要用最好的酒食作为祭品。
由此造成的结果是,每天都有无数飞鸟降临即墨,抢夺祭食。
城里的老人跑来哭诉:“粮食已经十分紧张,别再浪费啦!”
田单笑而不答。
如是过了些日子,城外的燕军每天看到这种飞鸟云集的奇景,百思不得其解。接着便有奇怪的说法传开:“这是天神下凡来向田单面授机宜。”
这种说法从城外传到了城内。在一次聚会上,有人试探着问道:“将军,听说有神人来向您传授机密。”
田单装作吃惊的样子:“你怎么知道?确实有神人来当我的老师,每天晚上我都梦到他。”
围观的人群中有位年轻的士兵,平素爱开玩笑,口无遮拦地说道:“那就是我啊!”言毕自觉失言,心下害怕,转身就走。
“哎哎,你站住。”田单起身,将那士兵拉回来,打量了半晌,让他东向而坐,自己恭恭敬敬地朝他作了一个揖,说道,“确实是您啊,难怪我觉得您有些面善。”
士兵示意田单将耳朵凑过来,低声道:“小人该死,那是开玩笑的!”
田单使了个眼色,也压低声音说道:“你不要再说了,就是你。”
从此,那士兵住到了田单府上。城中每有会议,田单就让他坐到主位。下达任何命令之前,士兵都要把田单叫过来附耳交代一番,然后田单才宣布:“神说了……”
满城军民都相信了,“田将军有神人相助呐!”干起活来特别起劲。
田单最擅长使用的手段,莫过于此。
他还派人到燕军中传播这样的谣言:如果想让齐国人害怕,最好的办法就是割战俘的鼻子,挖他们的祖坟。
骑劫果然被牵着鼻子走,下令将齐军战俘集中起来,全部处以劓刑,然后牵到即墨城下走一圈,好让即墨城里的人都看看负隅顽抗有什么下场。这副惨景让即墨人怒火中烧,打起仗来更加卖命,都说:“宁死也不要让燕军抓住!”
骑劫仍然没有醒悟,又派人将即墨郊外的坟地掘了个遍,把那些埋了几十年上百年的尸体挖出来,放到城下焚烧。即墨人从城上看见了,痛哭不已。对于中国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挖人祖坟更缺德的事了。骑劫这样做,等于帮了田单的大忙——他就是需要即墨人产生这样的同仇敌忾,恨不得将燕国人撕成碎片。
终于到了反攻的时刻。田单每天都亲自手持锨镐,与士兵们一道修筑防御工事,还把自己的妻妾都编入部队,与大伙一起训练,又把家里所有食物都拿出来分给大家,说:“这仗如果能打赢,我们就不愁吃穿;如果打不赢,这些吃的也用不着了。”
为了麻痹燕军,田单将青壮年都从城墙上撤下来,换上老弱妇孺,并派人向骑劫请降。骑劫得意地对左右说:“你们看,区区一座即墨城,乐毅攻了五年都没攻下。我一来,不到一个月就逼得他们投降了!”
燕军将士得到这个消息,都山呼万岁。毕竟,战争也确实拖得太长,将士们止不住对家乡的思念,早就恨不得打起背包回家了。
田单的手段层出不穷。几天之后,他命令全城百姓都捐献黄金,集中起来交给一个当地有名的富豪,让他出城送给骑劫,说:“即墨投降之后,请将军保护我的家人。”骑劫欣然接受。这样一来,骑劫连最后一点警惕都放松了,成天在营中饮酒作乐,等着即墨开城投降。
《孙子兵法》第九篇第五条:“辞卑而益备者,进也;辞强而进驱者,退也;轻车先出居其侧者,陈也;无约而请和者,谋也;奔走而陈兵者,期也;半进半退者,诱也。”
也就是说,当敌人说话低三下四的时候,往往是在准备进攻;不带任何附加条件地请降,背地里一定有阴谋。骑劫显然缺乏这方面的常识。或者说,他太急于证明自己比乐毅厉害了,以至于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
田单又下了一道命令,将全城所有的牛——拉车的也罢,耕田的也罢,统统集中起来,总共得到一千余头。他命人用红绸子将这些牛装扮起来,绸子上都画着五色的龙纹,牛角上绑着锐利的尖刀,这身打扮跟牛魔王也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