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清明时节,落雨纷纷。
这是沈不易送走弟弟的那一天,这一年,她只有二十三岁,正是无数求亲媒婆几乎踩坏家中门槛的岁数。
人们以为,送走了累赘弟弟,人称兖州城第一美人的沈不易便会生出嫁人的心思,可惜他们错了,而且错的极其离谱。
不换离去的第二日,沈不易脱下青衣,换了一身习武之人才穿的简便练功服,然后便去了兖州城中最有名的圣地——寒士台。
说起寒士台,这里既无华美建筑也无花草树木,有的只是一片空旷之极的土地。它原本并没有名字,直到有一天,有许多出身寒门的读书人看到一个小姑娘手持书卷在此处晨读。后来,这些受到小姑娘刺激的读书人便纷纷来此诵经背书,以此来表示读书一事,男儿远胜女人。
但是沈不易此次来到寒士台却不是为了读书,而是为了。
比武招亲!
这些年来,沈不易一直在家中扮演着严父慈母的角色,几乎足不出户,悉心照顾着李太白和沈不换这一大一小。街里街坊时常会嗅到沈家传出的菜香,却不知道做菜的不是不易而是不换。
总而言之,沈不易在兖州城的名声可谓独一无二,人美,菜好,饱读诗书,自然而然便成了众多男子的心仪对象。
可惜,他们永远都不会了解这个貌似平凡实则极不平凡的女子,更难以触摸到她的心思。
在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半人最珍贵,一个是沈不换,半个则是李太白。只要他们在自己身边,沈不易就会是一个“贤妻良母”,大家闺秀。可是如果他们都离开了沈家,那么有些事情便要她出头来好好处理一番。
比如说,那些没完没了的提亲!
那一日,沈不易拿了一根擀面杖,揍了将近一百个男人,上至五十知命年纪的叔伯,下至十四五六的黄毛小儿。只要敢上寒士台提亲,便少不了挨上一顿毒打,然后再狼狈无比的滚回去。
不过仍有许多读书人不甘心,他们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认为这种比武招亲的方式是对圣贤书的极大侮辱。于是,他们提出了另一种形式,文斗。
沈不易师承李太白,虽说距离国士无双仍有一段距离,但是对付兖州城里的寒酸书生却是轻松至极。
那一日,沈不易面对三百寒门学子,借用了一首李太白的诗词。此诗一出,兖州城再无提亲二字。甚至有好事者将这首七言诗词快马加鞭传往京城,最后入了丞相大人的耳朵。
传闻丞相大人听后曾说,可惜我大秦皇帝尚未归来,否则今载定要封个女状元!之后,丞相下令封沈不易为尚仪,官居从九品。官位虽小,但尚仪二字亦可解释为嫦娥,由此可见丞相对沈家姑娘的惜才之情。
沈尚仪,短短时日间便传遍九州,都说兖州出了个奇女子。
如今五年过去了,沈不换安然无恙,沈不易也就淡忘了当年做过的一桩桩大事。在弟弟面前,她永远都只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姐姐。
看着弟弟大口吃掉那些色香味通通没有饭菜,沈不易露出一丝甜美笑意,感叹道:“还是弟弟最好,老酒鬼吃我做的饭菜就总是嫌这嫌那,最后还不是一样要吃个精光。”
沈不换擦了擦嘴,打了个饱嗝,问道:“话说回来,师傅这些年有没有回来过?”
“嗯,来过三次,不过每次都和以前一样匆匆忙忙。他说,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提出要离家闯荡江湖,让我千万不要阻拦。”沈不易站起身来开始收拾碗筷,貌似漫不经心的说道:“我说怎么可能,我弟弟那么乖巧,绝对不会提出这种要求的。”
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姐姐否定的沈不换显得有些郁闷,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师傅果然料事如神。”
沈不易头也不抬,只是放下手里刚收拾好的碗筷,低声问道:“你知道爹娘是怎么走的吗?”
“你从没跟我说过,但有一次我跟你讲了我做的噩梦,从你的表情里我能猜到大概。”
“他们只想你活下去。”
沈不换脸色慢慢变得赤红,忽然有些激动的说道:“可是我从一生下来就是天煞孤星,克死了爹娘,就算那个黑袍给我戴上了这付古怪的手链压制煞气,还是有人接二连三的因我而死。”
姐姐仍然不愿抬头,只是故作冷静的解释道:“你不是天煞孤星,从来都不是。”
“那我摘掉这条手链会发生什么?”不换倔强问道。
“你会死。”
方才还和和美美的姐弟二人此刻变得面红耳赤,沈不换说道:“姐,我二十二了,是时候自己出去走走。而你也二十八岁了,别人家姑娘都是二八年华,你因为照顾我变成了如今的二十八,连嫁人都难。”
“够了!”沈不易突然拿筷子狠狠敲了一下弟弟的头,严厉说道:“你去过江湖吗,你懂什么是江湖吗,就凭你的半吊子功夫,去江湖能做些什么,送死?”
“师傅说过,他不教我功夫是怕耽误了我的前程。我的根骨天赋俱佳,如果去江湖里寻个武艺高强的人拜师学艺,将来绝对不差。”
沈不易闻言一愣,问道:“这些都是李太白说的?”
沈不换赶忙噤声。
“姓李的,你个王八蛋!”沈不易愤怒吼道。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一个正坐在酒馆里月下独酌的中年男子忽的全身一冷,然后打了个喷嚏。他摇了摇头,嘀咕道:“谁在念叨我?”
离家出走,闯荡江湖的一事就此作罢,沈不换知道姐姐动了真火,再也不提此事,老老实实回到屋中睡觉。
可是只要他闭上眼,都会出现一袭红衣脚踩三百秦刀登天,都会出现一袭黑衣背黑棺经历生生死死。
那才是江湖,那样的生活才算精彩。
而在墙的另一头,沈不易正坐在桌旁凝神看着零星烛火,她喃喃自语道:“江湖,对于男人来讲,真有那么大的吸引吗?”
说着,她忽然掏出笔墨纸砚,在宣纸上用蝇头小楷写下数行小字。
薛芊芊、秦想、白首翁、刀圣、李掖庭、大秦和最后的沈不换三个字。
不易放下手中的笔,蹙起秀气的眉,叹道:“一入江湖深似海,数百年来也就只有那么几尾鲤鱼能够跃过龙门,你为什么放着安生日子不过,非要去跃一跃那高高在上的龙门呢?”
这句话,既是对沈不换所说,也是讲给李太白听。
这时,李太白的声音依稀回荡在耳边:“是吉是凶尚不确定,不去试一试又怎会知道结果?”
沈不易扪心自问:“可是江湖凶险,出了事可怎么办?”
“李太白”答道:“他生而不凡,就算你将他强留家中也改变不了这一切。”
一念至此,沈不易忽然无奈一笑,吹熄蜡烛,向着墙的那头说道:“无论你去哪里,都是我的弟弟。而我这个姐姐,只能用尽一切去为你铺路。”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当沈不换悠悠醒来敲响姐姐房门时,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心急如焚的他闯进屋内,却发现不易身影早已不见,只留下了一封信在桌上。
信中写道,沈不易此行会去京城的太行宫,当朝丞相早在五年前便请她过去教书,当一名百年难得一见女先生。而沈不换,则安心去闯自己的江湖,去寻个德才兼备的师傅学些本领防身,若是不入二品就先不要入京,否则性命难保。
这封信的内容不多,与姐姐以往的罗嗦性格极其不符,但沈不换无比清楚,信上的寥寥数百字包含了多少情感,沈不易又是多么不希望与他分离。
可是,人生总有分分合合,今日的离别便是为了来日更美好的相逢。
沈不换忍着眼泪将姐姐亲笔写下的信叠好揣进怀里,然后又在桌上发现了一个锦囊。
这个锦囊他再熟悉不过,因为它是李太白随身携带之物,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却出现在这里。
沈不换拆开锦囊,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条,上面写有二十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此时此刻,一袭青衣的沈不易刚好出了兖州城门,临行前她最后听了一次寒士台上近千学子的读书声,忽然热泪盈眶。
她抽出一柄袖珍小剑,转身在城墙之上刻下了一行总共一十六个小字。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沈不易此去京城,或许一生再也不会回到兖州。因为她比沈不换更清楚薛芊芊的来历,也更明白秦想的归来代表着什么。
二十二年前三教圣人与秦帝始皇登天,天下便开始动荡不安。
如今秦想化身为龙,重掌大秦。而薛芊芊所追捕的白首翁,则不过是遮天阴谋中的冰山一角。
倾城风雨,正摇摇欲来!
她如今能做的事情,只是尽力去为沈不换打通前路,希望风雨来临时能为他,也能为天下寒士留一处挡风遮雨的地方。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