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前,沈不换跟在秦想身后去了一趟钱家,却没有帮忙放火。自从推测出了这个神秘姑娘的真实身份,他便一直噤若寒蝉,再不多话,以防祸从口出。
秦想见他不说话,便率先开口说道:“应该猜到我是谁了?”
“嗯。”
“不对,你还是没猜对,至少我现在还算不上大秦的皇帝。”秦想负手而立,看着眼前陷入火海之中的钱家,眸中有烈火熊熊,“我要有命走完这条去往京城的路,我要有命回去打开这口棺材,才能确保自己不会躺在里面。”
沈不换面露疑惑,说道:“不太懂。”
“就是因为你什么事情都不太懂,我才喜欢跟你说这些话。要是让其他聪明人听去了,恐怕他们离死也就不远了。你要记住,活在人世的傻子活的多,聪明人则大多死了。”秦想说话口气老气横秋,与她的长相毫不相符。
但却与她的那双漆黑眸子契合无比。
耳边传来钱府灼烧的噼啪声,沈不换沉默许久,还是鼓起勇气开口说道:“你是秦帝始皇留下的唯一血脉,谁敢动你?”
“很多很多,二十二年前我出生时,父皇登天,紫禁城来了三千刺客,我记不起那一夜但却能猜得出那一夜死了多少人。”
“为什么?”
“因为宫里的井水如今也有一股血腥味。”
秦想呵呵一笑,继续说道:“这些年来大秦群龙无首,这才有机会让四周蛮人起了入主九州的心思。这座江山若是再无人来扛,迟早要改换姓氏。”
沈不换转过头,看着秦想凄美却又刚强的侧脸,说道:“那你如何回去?”
她拍了拍背后的棺材,“这就是我此番回朝的底牌,至于进京一路上的危难,我也已经有所安排。”
回想起那个会用红丝杀人的红袍男子,沈不换若有所悟的点头:“有个至少也是二品的武夫保护你,应该没多大危险。”
秦想摇头道:“这句话错了两处。第一,红袍李掖庭不是二品。第二,他不会一直保护我。今日他会出手相助,只是因为绿柳山庄的那些北狄暗探。他未来会辅佐的人,只能是大秦的皇帝。”
“难道说这一路你要独自去走?”
“是也不是。”秦想转过头,与沈不换四目相对,说道:“原本听说有个小兵斩了小宗师,我心想这人应该算是一条潜龙,于是便起了收拢的心思。可如今见了他,却又没了心情。”
沈不换看着秦想那对深不可测的眸子,仿佛看到了一些其他东西,那是被深深压抑在心底的少女心思,“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好人,甚至愿意为萍水相逢的人挡刀子。他若是真的走上了这条路,必死无疑。”秦想拍了拍手,翻身上马,最后深深瞧了沈不换一眼,说道:“沈不换,你的善心救了你自己一命。否则,我有一千种办法让你做我的护卫送我回京。”
说罢,秦想驾着骏马飞奔而去。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是不知道今生还能否再度相见。
沈不换看着她离去的方向,默默走出绿柳山庄,脑中忽然出现了一幅画面。
一个女子身穿绣有五爪金龙的金线黑袍,孤独站在紫禁城癫,整座九州四海尽皆在她眼中,在她脚下。
她叫,秦想。
沈不换摇了摇头,努力甩掉脑中纷乱景象,向着南边的兖州城走去。
三日后,他走过那方再熟悉不过的破旧城门,站在人来人往的青石古道上,忽然热泪盈眶。
“我回来了。”沈不换哈哈大笑,甩开步子便向着不远处的陋居跑去。
那里,有一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正翘首以盼。
女人也姓沈,名不易,今年二十有八,尚未婚配。
此时此刻,她身穿一袭青衣,手里拿着一根擀面杖,站在破破烂烂的家门口,满脸杀气。
这些日子沈不换见到了两个京城女子,各有风韵。一个雌雄莫辩,身上有股仙气,一袭红衣翩翩无比潇洒。另一个则黑衣裹住曼妙身姿,总是面无表情,而且有着一双让人终生难忘的眼眸。她们都有着各自的美,可在不换眼里,再美也不如手持擀面杖的这个女子。
她柳眉倒竖,俏脸寒霜,但却遮不住面颊上了两团红晕。
她青衫已破,绣花鞋旧,但却挡不住身上浓郁女子风情。
看着沈不换气喘吁吁的跑来,她抿着嘴唇,忍住笑意,板着脸喝道:“臭小子!”
五年不见的姐弟今日终于重逢,弟弟嘿嘿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牙齿。不知不觉,他已经比姐姐高了足有一头。
沈不易问道:“说好每三月一封家书,怎么唯独今年少了一封?”
说完,不等沈不换回答,姐姐手中的擀面杖便狠狠打了下来。
“说好不要你往家里寄银钱,谁让你动不动就寄钱回来了?”
又是一擀面杖。
“听隔壁张婶说雏刀营出了个杀小宗师的英雄,你说是不是你?”
沈不换小脸通红,支支吾吾的刚要回答,劈头盖脸又是一通打。
“说好大漠里面勤洗手洗头,你看你脏的这副模样,害了瘟疫怎么办?”
“说好那么多事,你怎么就不听呢!”
沈不易打着打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沈不换赶忙将姐姐搂在怀里,一个劲的道歉说以后再也不会了。
“姐,我这不是活着回来了嘛。”
沈不易抬起头,提溜着弟弟的衣领转身进院,来到一个打扫的纤尘不染的祠堂。
里面只竖了两个牌位,一个是沈从容的,另一个则是晏柳青。他们夫妇二人生亦同眠,死亦同被。如今儿子安然无恙的从边疆归来,沈家总算是留了一支血脉。
沈不换一进屋便噗通跪在地上,然后磕了三个响头,额间青红一片。
“行了行了。”沈不易拉住弟弟,看着额头上的青红之色面露不忍,拍了拍他裤子上的灰尘,说道:“走吧,姐给你做了一桌子好吃的。”
沈不换摇了摇头,说道:“姐,你还记得老将军他们吗?”
“当然记得,他们都是好人。”
“五年了,有二十个袍泽弟兄为我而死,其中六个家在兖州,我这一路上把牌子都送了回去。四个家在冀州,三个在雍州,我打算以后去还。可是还有七个人,他们早就家破人亡,我想把他们的骨牌放在咱家,你说行吗?”
沈不易伸手摸了摸弟弟的头,说道:“都随你。”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灵堂,给弟弟和那些死去的袍泽留一个说话的地方。
沈不换小心翼翼的从手链上解下七枚骨牌,放在父母的灵位旁,说道:“家里破,几个老哥哥多担待,以后就住在这里吧。”
“爹,娘,孩儿回家了。”
他洒脱一笑,将原本阴森一片的灵堂都映的亮了起来。
晏柳青生前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做菜,可惜的是,她做菜的天份似乎只传男不传女。与沈不换的上好厨艺比起来,沈不易做的菜称得上是下里巴人。
比如说这道红烧狮子头,就做成了红烧黑炭头,那盘子醋溜鲤鱼,也让人不禁怀疑沈不易是不是在做鱼之前曾用醋泡了许久。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能够看到姐姐笑红的脸,就是让沈不换生吃咸盐他也愿意。
不易拖着香腮,自己一口菜都不吃,只顾着给弟弟布菜,一脸幸福。
“你说的那个红衣姑娘,叫什么来着?”
“姐,她叫薛芊芊。”
“把她给你的药膏给我看看。”
沈不换从怀中掏出瓷瓶放到姐姐手心,问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沈不易没理会他,只不过接过瓷瓶时却是面色一沉,说道:“这是上好暖玉制成的瓷瓶,里面的药膏名为‘九龙回阳膏’,就算是京城也没多少人有这宝贝。”
“这么珍贵?”
“你说她是刀圣后人,那就没错了。如今江湖刀道魁首名为薛忘川,据说功夫早已超越一品,那这个薛芊芊年纪轻轻就能入小宗师也就没什么好稀奇的。”
不换有些艰难的咽下口中饭菜,问道:“你咋知道这么多?”
沈不易嫣然一笑,“你出去当了五年的大头兵,难道我就一直在家中等你不成。”
“那肯定是不行的,你应该给我找个姐夫才对。”
“姐夫”二字一出口,顿时整间屋子鸦雀无声,不知是不是错觉,沈不换突然觉得就连空气都冷了许多。
看着一言不发的姐姐,沈不换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疑惑。
许多年前,在他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的时候,曾有一个叫做李太白的人来了兖州城。他跟沈不易说,一壶酒换一样本领。当时不易只有六岁,不换更是尚在襁褓之中,两人无依无靠,便只好用爹娘留下的银钱为那个酒鬼买了许多的酒。
李太白倒也不是食言而肥的人,既然在沈家有白送的美酒享用,他也乐得护着两姐弟周全。偶尔兴趣上来,还不忘教二人一些本领。
邋遢酒鬼文武双全,尤其擅长作诗,据说当年可是天子呼来不上船的传奇人物。蹊跷的是,他没有将武艺传授给男儿身的沈不换,反而将一身本领交给了沈不易。至于沈不换,则是跟着李太白学了琴棋书画,还有诗词歌赋。
从小梦想成为绿林好汉的沈不换很是想不开,于是便问李太白为何这样安排。
他说,自己一身本领武占二成,文占八成,教男儿如何舞刀弄枪那都不是正途,教做人才是正理。
沈不换当时不懂,现在也只是懂了一半。不过五年前临走时他清楚记得,李太白曾说自己的一身本领有九CD让不易学去,只留下一成不到让弟弟消化。
“姐,你现在,水平有多高?”沈不换结结巴巴问道,一时间连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沈不易闻言轻轻一笑,只说了一句话。
“关你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