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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纵然一舞也销魂

二月二十三。

洛阳。

风雪满天。

司马超群戴斗笠,披风毡,鞭快马,冒着这个冬季的最后一次风雪冲出洛阳,奔向长安。

他知道朱猛现在很可能已经到了长安。

大镖局的实力虽然雄厚,可是力量太分散,大镖局旗下的一流好手,大多是雄踞一方的江湖大豪,却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根据地到长安去。

朱猛这次带到长安去的人,却都是以一当十的死士,都没有打算活着回洛阳来。

卓东来也一定会看出这一点,绝不会和朱猛正面硬战。

可是他一定有方法对付朱猛,他用的方法一定极有效。

机诈、残酷、卑鄙,可是绝对有效。

没有人比司马超群更了解卓东来。

他只希望能及时赶回去,能够及时阻止卓东来做出那种一定会让他觉得遗憾终生的事。

他已经爬得够高了,已经觉得非常疲倦。

他实在不想再踩着朱猛的躯体,爬到更高一层楼上去。

卓东来会用什么方法对付朱猛和小高?

司马超群还没有想到,也没有认真去想过。满天雪花飞舞,就像是一只只飞舞着的蝴蝶。

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因为他已经知道卓东来用的是什么法子了。

同日,长安。

长安居。

长安居的第一楼在一片冷香万朵梅花间。

楼上没有生火,生火就俗了,赏梅要冷,越冷越香,越冷越雅。

这种事当然只有那拥貂裘饮醇酒,从来不知饥寒为何物的人才会明白,终年都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当然是不会懂的。

“想不到两位居然比我来得还早。”

卓东来上楼时,朱猛和小高已经高坐在楼头,一坛酒已经只剩下半坛。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是来定的了,为什么不早点来,先把这里不要钱的好酒喝他娘的一个痛快。”

“是,朱堂主说的是,是早点来的好。”卓东来微笑,“来得越早,看到的越多。”

他将楼上窗户一扇扇全都推开:“除了这满园梅花外,朱堂主还看到了什么?”

“还看到了一大堆狗屎。”朱猛咧开大嘴,“也不知是从哪里蹿出来的野狗拉出来的。”

卓东来神色不变,也不生气。

“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了。”他说,“只不过我倒可以保证,那条野狗绝不是我布下的埋伏,也不是从大镖局来的。”

“你怎么知道它不是从大镖局来的?”朱猛冷笑,“你问过它?你们谈过话?”

卓东来仍然面带微笑。

“有些事是不必问的。”卓东来道,“譬如说朱堂主看到了一堆狗屎,就知道那是狗拉的屎,也不必再去问那堆屎是不是狗拉出来的,狗和狗屎都一样不会说话。”

朱猛大笑。

“好,说得好,老子说不过你。”他大笑举杯,“老子只有跟你喝酒。”

“喝酒我也奉陪。”

卓东来也举杯一饮而尽:“只不过有件事你我心里一定很明白。”

“什么事?”

“朱堂主肯赏光到这里来,当然并不是只为了要来喝几杯水酒。”

“哦?”

“朱堂主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要看看我卓东来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朱猛又大笑:“这一次你又说对了,说得真他娘的一点都不错。”

他的笑声忽然停顿,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中,击出了闪电般的厉光,厉声问卓东来:“你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其实也没有什么把戏,就算有,玩把戏的人也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卓东来又倒了杯酒,浅浅地啜了一口,然后才用他那种独特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今天晚上我请朱堂主到这里来,只不过因为有个人今夜要为君一舞。”

朱猛的脸色骤然变了。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是什么感觉?

没有人能了解,也没有人能形容,刀刮、针刺、火炙,都不足以形容。

卓东来却已向小高举杯。

“蝶舞之舞,冠绝天下,绝不是轻易能看得到的,你我今日的眼福都不浅。”

小高沉默。

卓东来笑了笑:“只不过今夜我请高兄来看的,并不是这一舞。”

“你要我来看的是什么?”

“是一个人。”卓东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一位高兄一定很想看到的人。”

小高的脸色也变了。

——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都不能忘怀的感情。

卓东来悠然而笑:“高兄现在想必已经猜出我说的这个人是谁了。”

“啵”的一声响,小高手里的酒杯粉碎,碎片一片片刺入掌心。

朱猛忽然虎吼一声,伸出青筋凸起的大手,一把揪住了卓东来的衣襟:“她在哪里?你说的那个人在哪里?”

卓东来动也不动,冷冷地看着他的手,直等这只手放松了他的衣襟,他才慢慢地说道:“我说的人很快就会来了。”

这句话他好像是对朱猛说的,可是他的眼睛却在看着小高。

这时候已经有一辆发亮的黑漆马车在长安居的大门外停下。

园林中隐隐有丝竹管弦之声传出来,乐声凄美,伴着歌声低唱,唱的是人生的悲欢离合,歌声中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春去又春来,花开又花落;

到了离别时,有谁能留下?

蝶舞痴痴地坐在车厢里,痴痴地听着,风中也不知从哪里吹来一片枯死已久的落叶,蝴蝶般轻轻地飘落在雪地上。

她推开车门走下来,拾起这片落叶,痴痴地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

也不知从哪里滴落下一滴水珠,滴落在这片落叶上,也不知是泪还是雨?看起来却像是春日百花盛放时绿叶上晶莹的露珠一样。

冷香满楼、冷风满楼,朱猛却将衣襟拉得更开,仿佛想要让这刀锋般的冷风刺入他心里。

他和小高都没有开口。那种又甜又浓,又酸又苦的思念,已经堵塞住他们的咽喉。

一个白发苍苍的瞽目老人,以竹杖点地,慢慢地走上楼来。

一个梳着条大辫子的小姑娘,牵着老人的衣角,跟在他身后。

老人持洞箫,少女抱琵琶,显然是准备来为蝶舞伴奏的乐者,老人满布皱纹的脸上虽然全无表情,可是每条皱纹里都像是一座坟墓,埋葬着数不清的苦难和悲伤。

人世间的悲伤事他已看得太多。

少女却什么都没有看见过,因为她也是个瞎子,一生下来就是个瞎子,根本就没有看见过光明,根本就不知道青春的欢乐是什么样子的。

这么样的两个人,怎么能奏得出幸福和欢乐?

老人默默地走上来,默默地走到一个他熟悉的角落里坐下。

他到这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来奏的都是悲歌。

为一些平时笑得太多的人来奏悲歌,用歌声来挑起他们心里一些秘密的痛苦。

这些人也愿意让他这么样做。

——人类实在是种奇怪的动物,有时竟会将悲伤和痛苦当作种享受。

楼下又有脚步声传来了。

很轻的脚步声,轻而震动。

听见这脚步声,小高的人已掠过桌子,蹿向楼梯口,冲了下去。

朱猛却没有动。

他的全身仿佛都已僵硬,变成了一具已经化成了岩石的尸体,上古时死人的尸体。

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都不能忘怀的感情。

小高本来以为自己永远见不到她了,可是现在她已经在他眼前。

——这是不是梦?

她也看到了他。

她痴痴地看着他,也不知是惊奇?是欢喜?是想迎上去?还是想逃避?

小高没有让她选择。

他已经冲上去,拉住了她,用两只手拉住了她的两只手。

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他手里的感觉是那么温暖充实,他心里的感觉也是那么温暖充实。

“那天你为什么要走?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这些话小高都没有问。

只要他们能够相见,别的事都不重要。

“你来了,你真的来了,这次我再也不会让你走了。”

他拉住她,倒退着一级级走上楼梯,他的眼睛再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

忽然间,她的脸上起了种谁都无法预料的变化。

她的瞳孔突然因恐惧而收缩,又突然扩散,整个人都似已崩溃虚脱。

——她看见了什么?

小高吃惊地看着她,本来想立刻回头去找她看见的是什么。

可是他自己脸上忽然也起了种可怕的变化,仿佛忽然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后,才敢回头。

他回过头,就看见了朱猛。

朱猛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像是只野兽,一只已落入猎人陷阱的野兽,悲伤愤怒而绝望。

他在看着的人,就是小高拉上楼来的人。

蝶舞。

忽然间小高已经完全明白了。

蝶舞。

这个他魂牵梦萦永难忘怀的女人,就是朱猛魂牵梦萦永难忘怀的蝶舞。

——命运为什么如此残酷!

这不是命运,也不是巧合,绝对不是。

卓东来看着他们,眼中的笑意就像是一个邪神,在看着愚人们为他奉献的祭礼。

手冰冷。

每个人的手都是冰冷的。

小高放开了蝶舞冰冷的手,又开始往后退,退入了一个角落。

朱猛的眼睛现在已经盯在他脸上,一双满布血丝的大眼就像是已经变成了一柄长枪。

一柄血淋淋的长枪。

小高死了。

他的人虽然还没有死,可是他的心已经被刺死在这柄血淋淋的长枪下。

但是死也不能解脱。

——朱猛会怎么样对他?他应该怎么样对朱猛?

小高不敢去想,也想不出。他根本就无法思想。

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走”。

想不到就在他准备要走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住了他:“等一等。”

小高吃惊地发现蝶舞居然已完全恢复了冷静,居然已不怕面对他。

“我知道你要走了,我也知道你非走不可。”蝶舞说,“可是你一定要等一等再走。”

她的态度冷静而坚决,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可以使任何人都不能拒绝她的力量。

一个人只有在对所有的一切事都全无所惧时,才会产生这种力量。

蝶舞又转身面对朱猛:“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在我要起舞时,谁也不能走。”

朱猛的双拳紧握,就好像要把这个世界放在他的手掌里捏碎,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毁灭。

卓东来却笑了,阴恻恻地微笑着问蝶舞:“你还能舞?”

“你有没有看见过吐丝的春蚕?”蝶舞说,“只要它还没有死,它的丝就不会尽。”

她说:“我也一样,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能舞。”

卓东来抚掌:“那就实在好极了。”

狐氅落下,舞衣飘起。

一直默默坐在一隅的白头乐师忽然也站了起来,憔悴疲倦的老脸看来就像是一团揉皱了的黄纸。

“我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心里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过一点能够让我觉得开心的事,所以我为大爷们奏的总是些伤心的乐曲。”他慢慢地说,“可是今天我却要破例一次。”

“破例为我们奏一曲开心的调子?”卓东来问。

“是的。”

“今天你有没有想起什么开心的事?”

“没有。”

“既然没有,为什么要破例?”

白头乐师用一双根本什么都看不见的瞎眼,凝视着远方的黑暗,他的声音沙哑而哀伤:“我虽然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可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今天这里的悲伤事已经太多了。”

“琤琮”一声,琵琶响起,老者的第一声就像是一根丝一样引动了琵琶。

一根丝变成了无数根,琵琶的弦声如珠落玉盘。

每一根丝,每一粒珠,都是轻盈而欢愉的,今天他所奏的不再是人生中那些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所奏的是生命的欢乐。

蝶舞在舞。

她的舞姿也同样轻盈欢愉,仿佛已把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难全都忘记。

她的生命已经和她的舞融为一体,她已经把她的生命融入她的舞里。

因为她的生命中剩下来的已经只有舞。

因为她是舞者。

在这一刻间,她已不再是那个饱经沧桑、饱受苦难的女人,而是舞者,那么高贵、那么纯洁、那么美丽。

她舞出了她的欢乐与青春,她的青春与欢乐也在舞中消逝。

宝剑无情,庄生无梦;

为君一舞,化作蝴蝶。

弹琵琶的老人忽然流下泪来。

他奏的是欢愉的乐曲,可是他空虚的瞎眼里却流下泪来。

他看不见屋子里的人,可是他感觉得到。

——多么悲伤的人,多么黑暗。

他奏出的欢愉乐声只有使悲伤显得更悲伤,他奏出的欢愉乐曲就好像已经变得不是乐曲,而是一种讽刺。

又是“琤”的一响,琵琶弦断。

舞也断了。

蝶舞就像是一片落叶飘落在卓东来足下,忽然从卓东来的靴筒里抽出一把刀。

一把宝石般耀眼的短刀。

她抬起头,看了朱猛一眼,又转过头,看了小高一眼。

她手里的短刀已落下,落在她的膝盖上。

血花溅起。

刀锋一落下,血花就溅起。

她的一双腿在这把刀的刀锋下,变得就好像是两段腐烂了的木头。

刀锋一落下,她就已不再是舞者,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没有断腿的舞者。

那么美的腿,那么轻盈、那么灵巧、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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