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芳这个人的优点是心眼不坏,邻居或同事有什么事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她比谁跑得都快;发洪水、闹地震捐钱捐物的时候,她比谁表现得都积极。她的缺点就是嘴巴里的话太多,应该说,话太多不能算是缺点,但是,她的话不仅仅是多,而是有些话讲出来非常刻薄,有时让人接受不了,这就是缺点了。比如军务局魏参谋的老伴一胎生了两个女儿,她说人家是“吨粮田”;直政局崔干事的爱人结婚多年没有生育,她说人家是“盐碱地”;有个邻近的部队大院的老乡一年生了两个孩子,元月份一个,腊月份一个,她说人家是“双季稻”;机关有个胖胖的电工与他老婆离婚后又复婚,她说人家是“回锅肉”。要不,怎么会有人给她一个“磕一个头,放两个屁,既拜了佛祖,又伤了神仙”的评价呢!认识的人被她取笑,不认识的人也会遭到她的嘲讽。有一对夫妻女高男低,秦月芳看到了,对别人说:“你们看看这两口子,男的比女的矬那么多,他要是想站着与老婆亲嘴,不架梯子就得雇吊车。”有一个女人身上曲线分明,乳房耸,屁股翘,她说人家是“三座大山”,能吓跑愚公。还说这个女人要是在大街上走一趟,把男人们贪婪的视线缠成团,可以编一个大大的胸罩。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欢大胸脯的女人,‘蒙牛’和‘伊利’的老板见了她们这号人,都会担心自己的公司倒闭。
秦月芳的爱人是综合部办公室的行政秘书,叫郑启明。郑秘书这个人也是个热心肠,待人诚恳,但是说话比较注意分寸,在综合部机关里人缘很好。这两口子在一起有意思,秦月芳是腚眼里夹不住热屁,话说完了还没有想好;郑启明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话想好了也不轻易往外说。
为了秦月芳那张破嘴,两口子没少生气,有几次都闹到了吵着要离婚的地步。秦月芳对自己的毛病不是不清楚,有时候气得一个人偷偷在屋里自打耳光,但是,到了一定的时候和一定的场合,这张嘴好像就不属于自己的脑袋领导了,无组织无纪律,不听招呼。
郑启明从基层连队调进综合部机关的第二年,就被调为副营职行政秘书,主要负责综合部机关的车辆管理,当时秦月芳正好由农村来部队探亲,直政局的领导考虑到秦月芳已经符合随军条件,便让协理员向秦月芳了解有关情况,以便为她随军以后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
协理员问秦月芳:“听说你与郑秘书是在一个村里长大的,从小就是青梅竹马。”
秦月芳与郑启明结婚后每年到部队探一次亲,见到部队的领导并不怯生。她笑着对协理员说:“我们那里既没有梅,也没有竹,人家是青梅竹马,我和郑启明是砖头坷垃,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开始,就在一起和尿泥、过家家。后来,他当生产大队的民兵营长,我是生产大队的团支部书记,我们俩搂草打兔子,在一起研究工作,也顺便谈谈恋爱。因为我欣赏他的诚实能干,他喜欢我的机灵活泼,在他验上兵到部队来的前一个星期,我们俩由工作上配合,到生活中配对,一块到公社领了结婚证,按照城里有些人的说法,在爱情的坟墓里合葬了。”
协理员只是听说秦月芳这个人开朗大方,快言快语,没想到她说话这么随便,便笑着说:“你讲话真有意思,在农村除了当过领导干部,还做过其他的工作吗?”
“在山东话剧团干过几年。”秦月芳很自然地说。
“你当过专业演员?”协理员惊奇得瞪大了眼睛。
“不是专业演员,业余的。”
“你当时工作的地点在济南?”
“不是,与郑启明结婚前,我只去过两次济南,一次是上中学的时候红卫兵大串连,我那时年纪小,屎壳朗撺着屁哄哄,跟着大哥哥大姐姐们瞎跑;一次是当团支部书记的时候县里组织的忆苦思甜参观,实际上是个人不花钱旅游。我当业余演员是在下良湾公社。”
“公社也有剧团?”
“公社应该说没有剧团,但是有文艺宣传队,我们家乡的老百姓把文艺宣传队叫做‘剧团’,因为我们普通话都说得不好,演出的时候讲山东话,所以,乡亲们都说我们是‘山东话——剧团’。”
协理员被秦月芳的话逗乐了,笑着说:“没想到你还有文艺细胞,说话也很幽默,除了当过业余演员,还有什么特长?”
“我从小就学习修理,别的什么特长特短都没有了。”
“修理什么,汽车?”
“不对!”
“修理拖拉机?”
“也不对!”
“那是修理自行车?”
“还是不对。”
“该不是修理火车、飞机吧!”
协理员再次瞪大了眼睛。
秦月芳被协理员的样子逗笑了,乐呵呵地说:“老谢同志不要再瞎猜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有一句诗是‘坐地日行八万里’,我修理的东西比火车、飞机的个头大,跑的也快,一天四万公里。”
秦月芳的这番话让协理员有点哭笑不得了,他略显尴尬地说:“噢,我明白了,你说的是修理地球。”
秦月芳自鸣得意地点点头说:“对!”
协理员一本正经地对秦月芳说:“我是综合部政协室的协理员,协理员是一种职务的名称,不是一个人的姓名。”
这次轮到秦月芳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抱歉地对协理员说:“对不起,原来您不姓谢,我还以为您叫‘谢里元’呢!‘政协’我知道,在我们老家,县里和地区都有政协,俺村小良他三舅就在县政协当副主席,那是个很大的官。”
协理员笑了:“你可是真会联想,地方上的政协是政治协商会议的简称,我说的政协室是部队机关政治协理员办公室的简称,二者不是一码事。政治协理员这个职务在部队里只是领导机关才有,人数不是很多,所以你不清楚,你以后叫我老何就行了。”
“叫您老何不礼貌,您姓何,我以后叫您何理员吧!”
“称呼我的职务也可以,不过,不是何理员,是何协理员!”
“对,对,应该是叫何协理员。”秦月芳红了脸,接着又小声嘟囔了一句,“真罗嗦!”
“你刚才说什么?”何协理员没有听清楚秦月芳后边的一句话。
秦月芳连忙解释:“不,不,我不是说你这个人罗嗦,而是说你这个职务的称呼罗嗦。”
秦月芳随军以后,被安排到综合部机关军人服务社当售货员。
“领导们一定是看你嘴巴爱说,当售货员有可能比别人多卖东西,才让你去的服务社。”
郑启明帮助秦月芳分析。
秦月芳在服务社工作的时候,工作效率怎么样,没有人专门总结过,有时候卖的东西可能多,有时候卖的东西也可能少。一次,有个老太太买调味品,秦月芳向她推荐鸡精。老太太对鸡精这类新玩艺还不太了解,不敢轻易买,有顾虑。秦月芳给老太太介绍:“鸡精营养丰富,您老人家想一想,人身上十滴汗一滴血,十滴血一滴精,鸡精肯定也是鸡身上最好的东西。”老太太听她这么一讲,顾虑更多了,不无担忧地说:“要是那样我就更不能买了,人要是吃鸡精吃多了,下蛋的事情肯定不会发生,假如一说话就像鸡叫,岂不是让人讨厌。”
综合部机关生活保障实行社会化以后,军人服务社交给地方物业公司改成了超市。物业公司只接收服务社相对年轻的人员,五十岁以上的一个不要,这样,秦月芳就留在部队,成了退休职工。郑启明今年五十四岁,按照部队的规定,再有一年多也要退休了。他们的独生女儿小荔前几年从北京工业大学毕业后,去了澳大利亚,在那里先学习,后工作,一个星期打一次电话回来。
郑启明的父母特别疼爱孙女,小荔也与爷爷奶奶非常有感情,她是在老家长到四岁多的时候,才跟着妈妈随军到的部队。小荔没出国的时候,老两口几乎每年都要从山东老家那个被大山囚禁的小乡村里跑出来,到北京来看孙女一次。小荔出国这几年,老两口没有再到城里来过,但时常打电话或者写信询问孙女的情况。小荔刚出国那阵子,郑启明的妈妈想孙女想得简直要发疯了,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埋怨秦月芳:“北京是个多么好的地方啊,找个什么工作干干不行,你和启明竟然答应孩子去‘稀泥’工作,那个地方是不是一出门就要穿胶鞋呀?”
秦月芳向老人家解释,悉尼是澳大利亚最大的城市,相当于我们国家的上海,悉尼那个地方不仅没有稀泥,而且生活条件、自然环境都很好,城市建设得比济南、青岛都漂亮,普通老百姓都住别墅。
老太太仍然不太放心,嘱咐儿媳妇一定要打电话告诉小荔,让她在国外注意安全。她说外国人都很野蛮,在电视上看到他们吃饭时都带着凶器,不是刀子就是叉子,“我的那个娘哎,吓死人了!”秦月芳给婆婆解释,人家外国人吃饭时拿的那不是凶器,是餐具,就如同我们用的筷子、勺子。
老太太不大相信儿媳妇的话,让她与儿子一定要抽时间到那个叫‘稀泥’、又说没有稀泥的地方去看看宝贝孙女。
秦月芳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五官端正的脸庞让人联想到她年轻时的风韵,泛黄起皱的面孔又使人感受到岁月的无情。当年在公社文艺宣传队的时候,秦月芳饰演过《红灯记》里的李铁梅,但是,现在的尊容,不用怎么样化妆就可以饰演李铁梅的奶奶。
秦月芳对现在四室两厅的经济适用住房很满意,对经常吃鱼吃肉的生活很满意,对自己每个月能拿到一千块钱出头的退休金也很满意。她对郑启明说:“咱们两个人,一个是‘家里蹲’大学‘屋里’系辍学,一个是‘找稻田’大学‘计算鸡’系肄业,一没正经学历,二没过硬关系,能够从深山老林来到首都北京定居下来,应该知足了。”
知足者常乐。
所以,在生活中,她总是那么爱说、爱笑。
郑启明对赋闲在家的秦月芳有明确要求:平时在家看看电视、忙忙家务,一个人呆烦了就去外边走走,但是要适当地约束自己的腿、限制自己的嘴。
约束自己的腿,就是不要到处跑着去凑热闹;限制自己的嘴,就是与别人说话时要注意分寸。秦月芳对丈夫的要求理解得非常透彻。
郑启明每天上班依然很忙,中午在机关食堂吃工作餐,有时晚上还要参加一些集体活动,平常只有秦月芳一个人在家主持正常工作,指挥锅碗瓢勺,安排吃喝拉撒。刚退休的时候,秦月芳对郑启明提出的两条要求做得都很好,每天也就是下楼两三次,买买蔬菜,倒倒垃圾,两条腿应该说约束得不错。但是,她的那张嘴,在外边限制得还可以,在家里可没受什么约束,而且担负的任务反而比原来更繁重,什么西瓜籽、南瓜籽,栗子、核桃、花生仁,每天大量消耗,如果说秦月芳的身体是一个食品加工厂,那么,她的嘴巴就是去壳车间。
秦月芳的嘴巴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堡电话粥。
“林大嫂吗?对,对,我就是秦月芳,哎呀,您耳朵的听力真好。听说您姑娘生了个大胖小子,恭喜了!什么,孩子你带着?他奶奶怎么不带,你带外孙等于是给亲家母打工,现在你对孩子再好,将来孩子与你再亲,他也是随他爷、他爸的姓。哎,我好像听到您家的小外孙在哭,好,好,咱们有话以后再说。”
“杨姐,吃过饭了吗?正在做呀,真辛苦。你问我是谁?猜一猜,不对;再猜,还是不对;使劲猜,这一回猜对了,我就是小秦,半年多没见着您,想死我了。什么?您家厨房的锅里还炒着菜,那我就长话短说,您退休时间早,我想向您取取经,就是怎么样才能安排好退休生活,您知道,我这个人喜欢热闹——什么,您闻到糊味了?那好,咱们以后再——”
秦月芳的话还没有说完,对方先把电话挂了。
秦月芳的一个电话有时候讲十几二十分钟,有时候讲一个两个小时,好在她打的多数都是军线电话,不用付费,要不然,电话费将成为她们家里的主要经费开支项目。
辛苦奔波了大半辈子,能够天天在家里看看电视、嗑嗑瓜籽、打打电话,占住嘴,填满胃,吃饱喝足上床睡,那是神仙过的日子。
神仙也有羡慕人间想下凡的时候。
十几天之后,秦月芳在家里坐不住了,心里像长了草,屁股如扎了剌,电视不能总看,电话也不能总打,她从这屋到那屋,从那屋又到这屋,有时候站在阳台上隔着窗户玻璃往下看,楼与楼之间的道路上过一辆车、走一个人,都会引起她的极大兴趣。
综合部直政局干事汪泉的爱人汪月英原来也在机关服务社工作,比秦月芳退休早。有一次,她给秦月芳打电话:“小秦,退休以后忙什么呢,在院子里溜弯的时候总也见不到你?”
“没忙什么,天天在家值班,闲得屁股痛。”秦月芳悻悻地回答。
“既然没忙什么,我刚才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我刚才上厕所了。”
“上厕所上那么长时间,电话响了足有五六声都没有人接,你到厕所是拉屎还是撒尿?”汪月英笑着问。
“既没有拉屎也没有撒尿,我是没事找事干,到厕所里脱裤子放屁去了。”秦月芳也笑着回答。
秦月芳在家里不干多少活,但胃口的良好功能不减,吃嘛嘛香。这两天她觉得原来挺合身的衣服穿着有点紧,往电子称上一站,吓了一跳,半个月不到,体重增加了三公斤,比育肥猪吃了配合饲料长得都快。
她这才觉得,应该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了。
正常情况下,郑启明晚上下了班就直接回家吃饭,如果在外边有应酬,那就很难说了,可能是九点、十点钟,也可能十一点、十二点钟,才能疲惫地拖着双腿回到家里来。
“你不是快退休了吗,工作怎么还那么忙?”秦月芳问他。
“我就是因为快退休了,才要把自己分管的工作做好,为后任留下一个比较好的基础。”
秦月芳知道丈夫的为人之道和工作态度,她曾几次对郑启明说:“你的脾气这辈子是改不了啦,都快成退休干部了,办事还那么认真,我对你还是那句话,只理解,不支持。”
郑启明说:“理解万岁!”
今天下午下班时郑启明打回电话,只说是晚上不回家吃饭了,但没说几点钟回来。
秦月芳看了一会电视,陪着电视剧里边的主人公,该哭的时候哭了,该笑的时候笑了,还是没有见到郑启明的影子。她离开沙发,伫立在阳台上,欣赏着楼间道路上的新闻直播节目,直到生活区的路灯全部熄掉。
四周一片静谧,黑夜溶化掉马路上的喧嚣,把城市变成了安睡的摇篮。
秦月芳仰望苍穹,想起了“星星是穷人的宝石”那句话,只要是无云的夜晚,任何人不花钱就可以随便欣赏那镶嵌在天幕上的闪亮光点。在齐鲁大地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年轻的团支部书记和劳累了一天的姐妹们,或是在生产队的打麦场上,或是在社员家的柴垛旁边,或躺或坐,或说或笑,重述着老辈人关于月亮的传说和星星的故事。
那是个生活清苦而又让人充满幻想的年代。
城市的夜晚并不像乡村那么漆黑一团,而是灰蒙蒙一片。今天晚上,嫦娥和吴刚不知道又躲到哪里谈情说爱去了,夜空里只有数量不多的几颗星星隐藏在稀薄的云层后边,躲躲闪闪地眨着好奇的眼睛,窥探着这个进入梦乡的都市。
三月的北京,万物复苏,乍暧犹寒。秦月芳觉得心里发冷,身上发凉,她遥望东方,思念故乡的星星,也眷恋老家的夜晚。
不管是城里的夜晚,还是乡下的夜晚,再经过几个小时的孕育,它们将共同分娩出一个朗朗白日来,让同一个半球住在不同地方的人们开始新的一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