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很大,刮得树木哗啦啦作响,柳沐雪的心砰砰跳动着,一声比一声沈重。
“咳咳……咳……”又是几声咳嗽,等放下帕子的时候,已经多了几抹猩红。眼睛望着天花板,感觉到生命的气息在一点点散去。
其实很清楚,就算风若竹用世上最好的药吊着,怕也是时日无多了。
寂静的小院,孤僻的住所,外面的人都说原师诺金屋藏娇,可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何以落得如此境地,曾经作为镇国将军的掌上明珠,本嚣张跋扈惊艳卓绝,却因那惊鸿一瞥念念不忘,为他委身做妾伤人为他卖命苟延残喘。
谁知父亲战死沙场后,为了他的皇位,为了他的天下宏图,她却几次被当成礼物送来送去。人情冷暖,几度凉薄,她算是看透了。祸国殃民得不到善终,病成这样是活该,可为什么他依然不肯回来看她一眼?
等得心都凉了碎了,遗憾有,伤心有,落寞有,却也甘之如饴。
小门吱呀推开,一张年轻充满活力的脸凑进来:“姐姐,你在吗?”
“云儿你来了。”飘散的目光重新凝聚,坐直身子,“来坐坐,最近过得可好?”
“嗯,王爷待我如至亲,听说姐姐你生病了,云儿特意下厨熬一碗参汤,思量你喝着身子就好了。”年轻的女子拉开门,明灭的烛火映衬下,侧脸有些阴沈,盈盈的笑颜多几分不同寻常的森冷。
柳沐雪吸吸鼻子,莫不是她已病入膏肓出现幻觉,怎的隐隐嗅到一股油烟味?上下打量柳月云,几年时光的荏苒,当初那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看她面色红润生龙活虎,想来日子过得着实不错,那她受的苦也算值得了,毕竟原师诺虽然卑鄙无耻,却还算信守承诺。
只是……她若走了,月云怎么办?她唯一放不下割舍不了的,只是这妹妹啊。
将汤碗放到桌面上,顺势拉着她的手坐到沿上,仔细端详着:“这些年姐姐东奔西走,不曾得以留意,恍然间我的月云已出落得如此美丽了。”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在一起说话了吧,这些年总是聚少离多。
心头愧疚叹息,可如果不这样,他会放过月云吗?
柳月云望着一脸不正常惨白的柳沐雪,眉头微不可见拧起。不愧是天下第一美人,就是病中的模样也恁楚楚动人。
凭什么好处都被她占了去!想到那个人也时常看着自己发愣,心里就不住窝火,分明是自己先闯入他的视野,他爱的那个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低垂下睫毛,拳头紧握,眼角余光瞥向桌上的那碗汤。
柳沐雪并没有发现柳月云的异样,顾自低喃着。“若以后姐姐不在,你可得好生照顾自己,原师诺……”以后没有自己作为筹码,说不定他还会斩草除根。心头一阵发咻,咬咬牙,抓紧柳月云的手,“云儿,听姐姐的,离开原师诺,他会对你不利!”
“姐姐说笑了,王爷是云儿的夫君,怎会害云儿。”柳月云眼中恨意一闪而逝,他说的果然没错,这个自私狠毒的女人,处心积虑一直想拆散他们。“姐姐喝汤吧,妹妹没能帮姐姐分担什么,唯有亲手为姐姐熬上一碗汤,这千年老参补汤,听大夫说可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呢。”
一阵暖流划过心头,柳沐雪想也不想就接过那快递到嘴边的汤碗喝下去。麻辣辣的感觉从喉咙直窜胸口,紧接流到四肢百骸,心口猛然一阵抽痛,手中的碗再也拿捏不住,咣啷落地。
“你?!”柳沐雪捂住胸口,踉跄后退几步,黑色的血液殷殷从嘴角滑落,不可思议地望着柳月云,秀目中满是惊错忧伤,“为什么?”
曾思虑过很多死法,好的坏的都有,就没料到这一种。
“我的好姐姐,莫非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你不过是王爷的一颗棋子!而我,是王爷的人。”柳月云抱胸冷眼,一脸幸灾乐祸和厌恶,“看姐妹一场的份上,让你做个明白鬼罢,这碗毒药其实是王爷的意思。你知道的,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下场从来只有一个。”
柳沐雪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喃喃道:“不会的,他怎可能要杀我,你撒谎……”他虽没亲口说过爱她,但他有告诉她,等她完成任务,等他得到天下当老百姓过上安稳的日子后,就陪她去归隐去浪迹天涯,而扣留她的妹妹,只不过预防万一的保护……
他那么眷恋她的身体,每次把她送人的时候都一脸痛苦,他是爱她的,这也是支撑着她不论多少艰辛都要活下来的理由……只是这样的解释,怕是很久很久以前,她自己都不相信了吧?更何况,现在兵权实权都在手,只待黄袍加身……
五年送来送去的生活,为他铲除对手的同时,疲于应付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她已不复是当年单纯无知的少女,现实的残酷,男人对权势的渴望,她自是心知肚明。
瞅着柳沐雪眼中遮不住的惊惶无措,柳月云恶趣味地扬起唇角,“柳沐雪,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王爷从头到尾就没喜欢过你,不过是利用你帮他打天下罢了!他若真喜欢你,怎会舍你娶公主,让你委身作妾沦为天下人笑柄?而后又把你送给诸侯王爷,让你成为最锋利的武器,铲除掉他一个个强劲的对手?甚至还用你挚爱的妹妹来牵制你!当然那时候的你还不知道,其实我并不需要你的保护。”
柳沐雪越慌乱,她就越开心。她讨厌他那种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的目光,讨厌她冷静绝色的脸,所以这一次,趁着他外出求医的空挡下手。当木已成舟,他心里的女人死了,她柳月云就是最爱他对他最有利的人,慢慢地他的视线就会围着自己转吧?
柳沐雪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投落在眼睑上,映出几分绝望和沧桑。这些何尝不明白,只是一直不肯面对罢了,总以为只差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他就会回到身边,就会执手相伴共约白头。如今她的生命即将到尽头,为何竟连最后一点幻想都不留给她!
指甲深深掐掌心,深呼吸几口气,豁然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柳月云。“好,暂且不提他,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来亲手推我走向死亡,为什么是你?!
将军府获罪灭门,是她求原师诺辛辛苦苦保下柳月云;罪臣之后,柳月云依旧过着快乐无忧日子,是她用自己的自由跟原师诺做的交换……若说她柳沐雪丧尽天良无情无义,唯一没有对不住的人是柳月云,世上所有人都能够骂她恨她背叛她,唯独柳月云不可以!
“你问我为什么?”柳月云一怔,继而笑开了,“难道是我的演技太好,以至于你现在还抱着可笑的幻想?你才是我最恨的人啊!从小到大是你夺走了我所有的东西,所有的光芒,所有的疼爱,包括第一美人的名号……你知道当你在众星拱月中嚣张幸福时,我却要忍受饥寒忍受别人的冷眼?我甚至不明白,同一个父亲,待遇怎会天差地别!”
“这些我都不知道!况虽我谪你庶,在将军府时我有的东西哪样不曾和你分享?你又差了什么?”她把她当成亲妹妹,就是一块豆酥都要分吃,小妹看上的物品哪怕再舍不得也会让出来。她哪里对不住她了?
“这本就该是我的,为何却要你来施舍?别用那种悲痛欲绝愤怒仇恨的眼神来看我,你不配!若非我忍气吞声百般讨好你,苦肉计替身计连环计全招呼上,嚣张高傲的你会肯多看我一眼?恐怕不屑一顾地任这个‘妹妹’自生自灭吧!”
“我……”柳沐雪有些哑然。确实,她一直也不是什么绝对善良之辈,坚信付出跟得到是等量的。若非曾经柳月云处处讨好亲近,她后来又怎会处处护着柳月云,甚至为了她赌上自己的后半生,从而身心俱疲落到如今的惨状?
“不必解释,我都清楚,人情本来就是如此淡漠,所以你也别怨我无情,怪只怪你太天真!哎,都忘记告诉你了,咱们的好父亲,伟大的镇国将军,你知他是如何招来杀身之祸的吗?”
“将军府灭门冤案是你造成的?!”柳沐雪骇然,心头一片寒渗,卖国通敌的罪名在她五年来游走权贵诸侯时候就知是冤情,只是一直以来都不知谁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并非她太笨,而是对手藏得太深太好,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柳月云娇俏的脸逐渐狰狞起来,眸子里尽是疯狂的恨意。“没错,是我拿着父亲的印章,在卖国通敌的文书上按下!可怜那天晚上他还在为你十六生辰欢喜庆祝,根本没注意府中不同寻常的动静。我恨透了不公的父亲,我恨透了将军府,恨透了你,所以它必须灭亡,何况那个顽固的老头还不肯归顺王爷!”
原来是这样,真相竟是这样!“哈哈哈,那我所受的苦,怕也是拜我最爱的妹妹所赐吧?我竟还傻傻地牺牲自己去保全你,受人威胁,为人卖命!”一瞬之间,认知逆转,支撑她的信念轰然倒塌,“原师诺,你这个混蛋!”仰头望天,痛苦嘶喊,一口鲜血又吐喷出来。
柳月云冷笑看着她崩溃,仿佛在看一个厌恶至极的敌人!两手一拍,对窗外喝一声:“点火!”既然狠心做绝,就不能留一点后路,她要原师诺连柳沐雪的尸体都找不到!她要柳沐雪到死都恨着他!
天干物燥狂风席卷,窗外的红色已经熊熊燃起,爬上窗棂,烧出吱吱的声响,像极了催命的鬼嚎。
看着那火,回光返照的柳沐雪忽然踉跄冲过来抱住柳月云,疯狂而森然:“你们这对狗男女,就算我杀不了他,死了也得拉你陪葬!”似乎在这时候,当年将军府千金的那股倔强和蛮劲又回来了,她柳沐雪骨子里的傲气决不甘这样含恨而去,就算死,也得拉他们垫背!
不怕郎不争,就怕郎拼命,柳沐雪豁出去时,柳月云还真束手无策了,眼看火势越来越大,急忙大吼出声:“死丫头,还不快进来救我!”
翠衣的女孩子急忙冲进门,费一番功夫后,两人合伙终于扳倒即将就木的柳沐雪。柳沐雪被推于地,看着翠衣丫头无力地牵牵嘴角。
这可曾是她的贴身丫头呢!也对,将军府满门抄斩既是柳月云一手策划,她的党羽又怎会遭殃?
“哼,卑贱的女人!居然想拉本夫人陪葬,可恶!”狠狠踢一脚身子僵硬的柳沐雪,嫌恶地拍拍自己的手,对翠衣说道,“我们走!”
门重重掩上,柴禾汽油的味道越来越浓重,火势逐渐加大,窗棂横梁纷纷摔落,小屋逐渐淹没在一片火海里。
热浪逼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衣角沾上火光,却无法动弹。牵起嘴角苦涩地一笑,谁叫自己识人不清,活该尝到苦果!只是这么多年的付出,竟沦落到这般田地,真的好不甘心啊!
眼角瞄向墙上的一个方格,多年游走权贵间,扳倒他对手的同时也拿捏到他忌讳的弱点,本想自己走后,柳月云凭这东西可争取得更多生机,谁料这一切只是她的自作多情,柳月云根本不需要!
一直都如同小丑般被摆弄,还傻傻地认为很有爱很无悔……多嘲讽的事情啊,叫她如何不恨,如何不恨!
“原师诺,柳月云,哈哈哈!黄泉路上多寂寥,我会在下面等着你们!”
蓦然一根着火的横梁重重砸下,眼角一滴泪滑落,大睁的眼睛一直不曾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