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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城死士(2)

童铜山的嘴角已被打得不停地流血,但看来却连一点愤怒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反而好像觉得很欢喜,很安心。

因为他知道卫八太爷打得愈凶,骂得愈凶,就表示还将他当作自己人。

只要卫八太爷还将他当作自己人,他这条命就算捡回来了。

卫八太爷若是对他客客气气的,他今天就休想活着走出这屋子。

十七八个耳光打完,卫八太爷又给他肚子上添了一脚。

童铜山虽已被打得一脸血,一头冷汗,却还是乖乖地站在那里,连动都不敢动。

卫八太爷总算喘了口气,瞪着他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小四子他们是去帮你杀人的?”

童铜山道:“知道。”

卫八太爷道:“现在他们已被人弄死,你反而活蹦乱跳地回来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童铜山道:“我不是个东西,可是我也不敢不回来。”

卫八太爷道:“你个王八蛋,你不敢不回来?你难道不会夹着尾巴逃得远远的,也免得让我老人家看着生气。”

童铜山道:“我也知道你老人家会生气,你老人家要打就打,要杀就杀,我都没话说,但若要我背着你老人家逃走,我死也不肯。”

卫八太爷瞪着他,突然大笑,道:“好,有种。”

他伸手搂住了童铜山的肩,大笑道:“你们大家看着,这才是我的好儿子,你们全都该学学他,做错事怕什么?他奶奶的有谁这一辈子没做错过事,连我卫天鹏都做错过事,何况别人。”

他一笑,大厅里十来个人立刻全都松了口气。

卫八太爷道:“你们有谁知道墨白那婊子养的是个什么东西?”

这句话虽然是问大家的,但他的眼睛却只盯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白白的脸,留着两撇小胡子,看来很斯文,也很和气。

不认得他的人,谁也看不出这斯斯文文的白面书生,就是卫八太爷门下第一号最可怕的人物,黑白两道全都闻名丧胆的“铁锥子”韩贞。

他这人的确像是铁锥子,无论你有多硬的壳,他都能把你钻出个大洞来。

但看起来,他却绝对是个温和友善的人,脸上总是带着安详的微笑,说话的声音缓慢而稳定。

他确定了没有别人回答这句话之后,才慢慢道:“多年前,有一家姓墨的人,为了避祸而隐居到青城山,墨白也许就是这一家的人。”

卫天鹏又笑了,睥睨四顾,大笑道:“我早就说过,天下的事,这小子好像没有一样不知道的。”

韩贞微笑道:“但我却也不知道他们究竟隐居在青城山里的什么地方,多年以来,从未有人找到他们的隐居处,只不过每隔三五年,他们自己都要出山一次。”

卫天鹏道:“出来干什么?”

韩贞道:“管闲事。”

卫八太爷的脸又沉了下去,他一向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韩贞道:“他们不能不管闲事,因为他们自称是墨翟的后代,墨家的弟子,本就不能做一个独善其身的隐士。”

卫天鹏皱眉道:“墨翟又是个什么东西?”

韩贞淡淡道:“他不是东西,是个人。”

卫天鹏反而笑了,敢在他面前顶撞他的人并不多。

就像是大多数被称为“太爷”的人一样,他也喜欢有人来顶撞顶撞他。

韩贞道:“墨翟就是墨子,墨子的精神,就在于急人之难,甚至不惜摩顶放踵、赴汤蹈火的,所以墨家的弟子,绝不能做隐士,只能做义士。”

卫天鹏又沉下了脸,道:“难道墨白那王八蛋也是个义士?”

韩贞笑了笑,道:“义士也有很多种的。”

卫天鹏道:“哦?”

韩贞道:“有种义士,做的事看来虽冠冕堂皇,其实暗地里却别有企图。”

卫天鹏道:“他就是这一种?”

韩贞道:“看来好像是的。”

卫天鹏道:“这种义士好对付。”

韩贞道:“怎么对付?”

卫天鹏道:“宰一个少一个。”

韩贞道:“宰不得。”

卫天鹏道:“为什么宰不得?”

韩贞道:“义士就跟君子一样,都宰不得的。”

卫天鹏居然大笑,道:“不错,你若宰了他们,就一定会有人说你是个不仁不义的小人。”

韩贞道:“所以他们宰不得。”

卫天鹏瞪瞪眼道:“当然宰不得,谁说要宰他们,我就先宰了他。”

韩贞道:“何况,要宰他们也不是件容易事。”

卫天鹏道:“那王八蛋难道真的有两下子?”

韩贞道:“他本身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手下那些死士。”

卫天鹏道:“死士?死士是什么意思。”

韩贞道:“死士的意思,就是说这些人随时都准备着为他而死。”

卫天鹏道:“那些人难道都不要命?”

韩贞点点头道:“不要命的人,就是最可怕的人;不要命的武功,就是最可怕的武功。”

卫天鹏在等着他解释。

韩贞道:“因为你杀他一刀,他也同样可以杀你一刀。”

卫天鹏显然对这解释还不满意。

韩贞道:“你的出手纵然比他快,但你杀他时,他还是可以杀了你,因为你一刀砍下,他根本就不想闪避,所以在你刀锋砍在他肉里那一瞬间,他已有足够的时间杀你。”

卫天鹏突然走过去,用力一拍他肩头,道:“说得好!说得有理!”

韩贞看着他,已明白他的意思。

不是仇人,就是朋友。

我若杀不了你,就交你这个朋友。

这不但是卫天鹏的原则,也是古往今来,所有武林大豪共同的原则。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这原则无疑是绝对正确的。

韩贞道:“童老大说过,他们要到长安城去。”

卫天鹏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听说冷香园是个好地方,我也早就想去看看了。”

韩贞道:“冷香园占地千亩,种着万千梅花,现在正是梅花开得最艳的时候,所以……”

卫天鹏道:“所以怎么样?”

韩贞道:“墨白既然能到那里去,我们为什么不能到那里去?”

卫天鹏道:“咱们当然能去。”

韩贞道:“既然要去,不如就索性将那地方全包下来。”

卫天鹏道:“有理。”

韩贞道:“等墨白来了,我们就好好地请请他,让他看看卫八太爷的场面,他若不是呆子,以后想必就不会跟我们作对了。”

卫天鹏道:“他是不是呆子?”

韩贞道:“当然不是。”

卫天鹏扬脸大笑,道:“好,好主意。”

长廊里很安静,廊外也种着梅花。

童铜山和韩贞慢慢地走在长廊上,他们本就是老朋友,却已有多年不见了。

风很冷,冷风里充满了梅花的香气。

童铜山忽然停下来,凝视着韩贞,道:“有件事我总觉得奇怪。”

韩贞道:“什么事?”

童铜山道:“为什么只要你说出来的话,老头子就认为是好主意?”

韩贞笑了笑,道:“因为那本就是他的主意,我只不过替他说出来而已。”

童铜山道:“既然是他的主意,为什么要你说出来?”

韩贞沉吟着,道:“你跟着老头子已有多久?”

童铜山道:“也有十多年了。”

韩贞道:“你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童铜山迟疑着,道:“你看呢?”

韩贞道:“我想你一定也认为他是个很粗野,很暴躁,从来也不懂得用心机的人。”

童铜山道:“他难道不是?”

韩贞道:“昔年中原八杰,纵横天下,大家都认为最精明的是刘三爷,最厉害的是李七爷,最糊涂的就是卫八爷。”

童铜山道:“我也听说过。”

韩贞笑了笑,道:“但现在最精明的刘三爷,和最厉害的李七爷都已死了,最糊涂的卫八爷却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好。”

童铜山也笑了,他当然也已明白韩贞的意思。

只有会装糊涂,也肯装糊涂的人,才是真正最精明、最厉害的。

童铜山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装糊涂也不是件容易事。”

韩贞道:“的确不是。”

童铜山道:“看来你就不会装糊涂。”

韩贞苦笑道:“现在我就算真的糊涂,也不能露出糊涂的样子来。”

童铜山道:“为什么?”

韩贞道:“因为糊涂人身旁,总得有个精明人的,现在我扮的就是这个精明人。”

童铜山道:“所以只要是你说出来的,老头子就认为是好主意。”

韩贞道:“就算后来发现那并不是好主意,错的也是我,不是老头子。”

童铜山道:“所以别人恨的也是你,不是老头子。”

韩贞叹了口气,道:“所以你现在也已该明白,精明人为什么总是死得特别快了。”

童铜山忽然笑了笑,道:“但有种人一定死得比精明人还快。”

韩贞道:“哪种人?”

童铜山道:“跟老头子作对的人。”

韩贞也笑了,道:“所以我一直都很同情这种人,他们要活着实在不容易。”

冯六慢慢地走过一条积雪的小径,远远看过去,已可看见冷香园中那片灿烂如火焰的梅花。

“去把冷香园包下来,把本来住在那里的客人赶出去,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全都赶出去。”

这是卫八太爷的命令,也正是卫八太爷发令的典型方法。

他只派你去做一件事,而且要你非成功不可。

至于你怎样去做,他就完全不管了,这件事有多少困难,他更不管。

所有的困难,都要你自己去克服,你若不能克服,就根本不配做卫八太爷门下的弟子。

冯六正是受命而来的。

他一向是个谨慎的人,非常谨慎。

他已将所有可能发生的困难,全都仔细地想过一遍。

穿过这条积雪的小径,就是冷香园的门房,当值的管事,通常都在门房里,他希望这管事的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都知道,卫八太爷的要求,是绝不容拒绝的。

冷香园今天当值的管事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看来虽不太聪明,却也不笨。

“在下杨轩。公子无论是来赏花饮酒,还是想在这里流连几天,都只管吩咐。”

冯六的回答直接而简短:“我们要将这里全都包下来。”

杨轩显得很意外,却还是微笑着道:“这里一共有二十一个院子,十四座楼,七间大厅,二十八间花厅,两百多间客房,公子要全包下来?”

冯六道:“是的。”

杨轩沉吟着,道:“公子一共要来多少人?”

冯六道:“就算只来一个人,也要全包下来。”

杨轩沉下了脸,冷冷道:“那就得看来的是什么人了。”

冯六道:“是卫八太爷。”

杨轩动容道:“卫八太爷,保定府的卫八太爷?”

冯六点点头,心里觉得很满意,卫八太爷的名头,毕竟是很少有人不知道的。

杨轩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狡猾的笑意,说道:“卫八太爷的吩咐,在下本来不敢违背的,只不过……”

冯六道:“不过怎么样?”

杨轩道:“刚才也有位客官要将这地方包下来,而且出了一千两银子一天的高价,在下还没有答应,现在若是答应了公子,怎么去向那位客官交代?”

冯六皱了皱眉头,道:“那个人在哪里?”

杨轩没有回答,目光却从他肩头上看了过去。

冯六回过身,就看见了一张青中透白,完全没有表情的脸。

一个人就站在他身后的屋角里,身上穿着件很单薄的白麻衣衫,背后背着卷草席,手里提着根短杖。

冯六刚才走进来时,并没有看见这个人,现在这个人竟然也没有看见他,一双冰冰冷冷,完全没有表情的眼睛,仿佛正在凝视着远方。

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人、一切事,好像都没有被他看在眼里。他关心的仿佛只是远方虚无缥缈处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他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安乐。

冯六只看了一眼,就转回身。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并不想看得太仔细,更不想跟这个人说话。他知道无论同这个人说什么,都是件非常愚蠢的事。

杨轩的眼睛里,还带着那种狡猾的笑意。

冯六微笑道:“你是做生意的?”

杨轩道:“在下本就是个生意人。”

冯六道:“做生意是为了什么?”

杨轩笑道:“当然是为了赚钱。”

冯六道:“好,我出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天,再给你一千两回扣。”

他知道和生意人谈交易,远比和一个不要命的人谈交易容易得多。

在卫八太爷手下多年,他已学会了如何下正确的判断和选择。

杨轩显然已被打动了,却听那白衣人冷冷道:“我出一千五百两,再加这个。”

冯六只觉得身后突然有冷森森的刀风掠过,忍不住回过头。

白衣人已从短杖里抽出柄薄刀,反手一刀,竟在腿股间削下了一片血淋淋的肉,慢慢地放在桌上,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竟似完全不觉得痛苦。

冯六看着他,已可感觉到眼角在不停地跳,过了很久,才深深道:“这价钱我也出得起。”

白衣人一双冷漠空洞的眼睛,只看了他一眼,又凝视着远方。

冯六慢慢地抽出柄短刀,也在自己腿股间割下了一片肉。他割得很慢,很仔细。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向很仔细。肉割下虽然很痛苦,但卫八太爷的命令若无法达成,就一定会更痛苦。这一次他的判断和选择也同样正确,也许他根本就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两片血淋淋的肉放在桌上,杨轩的人已经软了下去。

白衣人又看了冯六一眼,突然挥刀,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

冯六只觉得自己的臂膀已僵硬,他割过别人的耳朵,当时只觉得有种残酷的快意。但割自己的耳朵,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本可挥刀杀了这白衣人,可是韩贞的话他也没有忘记。

——你的出手纵然比他快,但你杀他时,他还是可以杀了你。

谨慎的人,大多数都珍惜自己的性命,冯六是个谨慎的人。他慢慢地抬起头,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割得更慢,更仔细。

白衣人的肩上已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一双冷漠空洞的眼睛里,竟忽然露出种残酷快意的表情,冯六的这只耳朵,就好像是他割下来的一样。

两只血淋淋的耳朵放在桌上,杨轩似已连站都站不住了。

白衣人望望冯六耳畔流下的鲜血,冷冷道:“这价钱你也出得起?”

他突然挥刀,向自己左腕上砍了下去。

冯六的心也已随他这一刀沉下。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一阵风吹过,风中仿佛带有种奇异的香气。然后他就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眼看过去,冯六只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看过这么美丽的女人。她就像是被这阵风吹进来的。

白衣人看见她时,立刻就发觉自己握刀的手已被她托着。

她也正在微笑着,看着他,多么温柔而甜蜜,说话的声音也同样甜蜜:“刀砍在肉上,是会疼的。”

白衣人冷冷道:“这不是你的肉。”

这美丽的女人柔声道:“虽然不是我的肉,我也一样会心疼。”

她春笋般的纤纤手指轻轻一拂,就好像在为她的情人从瓶中摘下一朵鲜花。

白衣人就发觉自己手里的刀,忽然已到了她的手里。

百炼精钢的快刀,薄而锋利。

她十指纤纤,轻轻一拗,又仿佛在拗断花枝,只听“咔”的一响,这柄百炼精钢的快刀,竟已被她拗断了一截。

“何况,这地方我早已包下来了,你们又何必争来争去?”

她嘴里说着话,竟将拗断的那一截钢刀,用两根手指拈起,放在嘴里,慢慢地吞了下去。然后她美丽的脸上就露出种满意的表情,竟像是刚吞下一片美味的糖果一样。

冯六怔住。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连白衣人的眼睛里也不禁露出了惊吓之色。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奇怪的事,这么可怕的武功?她难道就不怕刀锋割烂她的肠胃?

这美丽的女人却又将钢刀拗下一块,吞了下去,轻轻叹了口气,微笑着道:“这把刀倒真不错,非但钢质很好,炼得也很纯,比我昨天吃的那把刀滋味好多了。”

冯六忍不住道:“你天天吃刀?”

这美丽的女人道:“吃得并不多,每天只吃三柄,刀剑也跟猪肉一样,若是吃得太多了,肠胃会不舒服的。”

冯六直着眼睛,看着她。他很少在美丽的女人面前失态,但现在他已完全没法子控制自己。

这美丽的女人看着他,又道:“像你手里这把刀,就不太好吃了。”

冯六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她笑了笑,淡淡道:“你这把刀以前杀的人太多了,血腥味太重。”

白衣人看着她,突然转过头,大步走了出去。他不怕死,可是要他将一柄钢刀拗成一块块吞下去,他根本就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得到,这根本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她又笑了笑,道:“看来他已不想跟我争了,你呢?”

冯六不开口,他根本无法开口。

这美丽的女人道:“男子汉大丈夫,无论跟女人争什么,就算争赢了,也不是件光荣的事,你说对不对?”

冯六终于叹了口气,道:“请教尊姓大名,在下回去也好交代。”

她也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是个丫头,你问出我名字,也没用的。”

这个风华绝代,美艳照人,武功更深不可测的女人,竟只不过是个丫头。

她的主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你不妨回去转告卫八太爷,就说这地方已被南海娘子包下来了,他老人家若是有空,随时都可以过来玩几天。”

冯六道:“南海娘子?”

这美丽的女人点点头,道:“南海娘子就是我的主人,你回去告诉卫八太爷,他一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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