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铺里的客人和小二全都跑去看皇帝了。空荡荡的室内只剩下那两人端坐于几旁。俊美男子望着去远的皇帝的车驾,压低声音问:“可看清楚了?”壮汉点点头:“我马上赶去博浪沙。”男子掏出钱放于几上:“雇匹快马。务必赶在昏君到达之前埋伏好。”壮汉径自将钱揣好,起身拎起鱼篓就要走。俊美男子跟着站起,忽然说了声:“壮士请稍候!容张良再敬一杯。”说着,他斟满酒,双手捧着,眼中却忽然溢满泪水,声音哽咽着:“我张家受韩四世国恩!暴秦灭韩,此仇不能不报!我散尽家财,弟死不葬,其志正在于此。天可怜见,有幸得遇壮士,愿助我一臂之力。愿此去一击成功,为天下除害!替张良雪耻!大恩大德粉身难报!”说着,泪水夺眶而出。壮汉接过酒,一饮而尽:“公子放心!定不辱命!”张良哭拜于地,等他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壮汉已无踪影。
皇帝走了,彭城百姓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刘邦领着他的那伙弟兄仍在街上闲逛。只见那队囚徒也进了城,在差人驱赶下迎面而来。走在前头的就是那位面上刺着黥印的汉子,标明他犯过法,是所谓“刑余之人”。刘邦等人忙闪在路旁的糕饼摊旁,让他们先过去。英布瞥了一眼摊上黄澄澄、热腾腾的枣糕,不走了。他一停,身后的人都停下来。差人拿着鞭子跑上来:“英布!你想干什么?”“饿了。想吃块糕。”英布没有看他,冷冷说道。差人怒了:“就你事儿多!想吃吗?先吃老子一鞭!”他挥鞭便抽,英布头一闪让过,顺手用锁着铁链的手将他的鞭子一把抓住。刘邦见状走上去,打了个哈哈:“咳!这位兄弟不就是想吃块糕嘛!”回身向樊哙等人问,“你们身上谁带着钱?”樊哙和卢绾都掏出了几个钱,刘邦将糕饼摊上所有的糕都买了下来,转身将剩下的钱塞给差官,低声劝:“何必动气?这一路还远,求个平安,比啥都强。”差官揣起钱,再不言语了。刘邦招呼囚徒们:“吃吧!吃饱好上路!”囚徒们蹲在当地,大口吞吃着。刘邦也在英布旁边蹲下,问:“兄弟!哪儿人啊?”英布头也不抬:“六。”(六,就在今天的江西省九江一带。因九条水流汇于长江,当时即有“九江”之称。)刘邦盯看他脸上的黥印:“你犯了哪条法了?”英布愤愤道:“鬼知道犯他娘的哪条法!不过倒好,成全我了!”
刘邦听了一怔。旁边另一位囚徒解释道:“您不知道,从小有人给他相过面,说他这辈子得受次刑。受过刑,就能当王。所以他对受刑根本不在乎,干脆改名就叫黥布!”差官听闻,指着英布骂道:“就你这种贱杀坯,还想当王?老老实实上骊山给皇帝修陵去!走!”
英布没答话,抹抹嘴,站起来,朝刘邦拱拱手,大步朝前走去。囚徒们跟着他走了。
刘邦望着这些刑徒,深深叹口气。樊哙凑过来问:“刘哥,他们这是去哪儿啊?”“上骊山,给皇帝修陵墓。”刘邦的语气很沉重。樊哙瞪大眼睛:“皇帝不是活得好好的吗?现在就给自个儿修墓干啥?”刘邦叹口气:“都修了多少年了!听说是用水银在地下堆出山川河流,日月星辰,还要把天下的奇珍异宝全带到地下享用!可每年又花大把的钱让方士出海去寻不死药,想长生不老!真不知道皇帝到底咋想的?唉!只苦了天下的苍生啊!”
这一刻,他的神情肃穆悲悯,不像个“氓”,倒像是一位忧国忧民的“士”。
皇帝的车轮辗着夕阳,继续向前慢慢滚动。辒车里,皇帝放下了仍在披阅的公文,揉了揉眼:“到哪里了?”赵高掀起车帘看了看:“博浪沙。陛下。”皇帝打了个哈欠:“叫胡亥和晨曦来,陪我说会儿话。”赵高掀开车帘,向外吩咐:“副车上前来,皇帝要见胡亥公子和晨曦公主。”
章邯闻命,催动驾辕的马,押着副车从后面急急赶上前去。
前方路旁有一株大树,枝叶浓密。在彭城酒铺出现的络腮胡壮汉正隐身于树上,手中紧抓着那个鱼篓。他的一双锐眼紧紧盯着向这边驶来的辒车,全身肌肉紧绷,伸进篓中的手在微微颤抖着,随时准备着一跃而下,完成受人之托的使命!
辒车眼看驶近。章邯押着的副车也从后面赶了上来。壮汉大吼一声,从篓中抽出一柄大铁椎,如鹰一般从树上跃下,直扑皇帝的辒车!想不到,辒车的两位驭手见副车赶了上来,同时勒马,八匹马前蹄一起腾空,辒车突然刹住。副车反而冲到了前头,正好停在壮汉隐蔽的树下。
章邯正搀扶胡亥和晨曦公主下车。壮汉像只黑色的大鸟从空中落下来!他手中的铁椎一下子就把副车的车顶砸个粉碎!晨曦失声惊叫,一头扎进了章邯的怀中。章邯用左手护住晨曦,右手拔出剑直刺壮汉!一剑即中。喷出的血点溅在章邯的身上。被刺中的壮汉呀呀怪叫着,像只发了疯的猛兽,挥着铁椎继续冲向辒车!赵高在车里尖叫:“拿刺客!”皇帝的卫士们顿时组成一道人墙,护住了皇帝的车驾。同时,驰马赶来的卫士们从四面围住了行刺的壮汉。剑戟同时砍下来。壮汉倒地,手中的铁椎滚到一旁。卫士们面无表情地乱砍乱剁,片刻间,刺客几乎体无完肤,早已气绝。
李斯赶过来,喊道:“把他头砍下!四处好好搜查!看还有没有别的刺客!”军士们如雷般答应着,朝四面八方跑开。
残阳如血,照着皇帝的车驾。皇帝板着脸,坐在辒车里,正听李斯上奏:“视其衣着,应是自韩地而来。验其身,一粗人耳。必为人所遣。”皇帝下令:“大索天下!寻其同党!杀无赦!”又问,“章邯何在?”
章邯闻声上前,躬身施礼。皇帝点点头:“尔救驾有功,当重赏。你想要什么?”章邯低着头:“小臣不敢妄言。”皇帝笑笑:“说吧!恕尔无罪。”章邯再拜,鼓足了勇气说道:“那,敢请皇帝将晨曦公主赐予小臣为妻吧。”这个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帝怒了:“你好大胆!敢要朕的晨曦?”章邯匍匐在地:“臣死罪!臣妻亡故,孤身一人。若得公主下嫁,毕生之愿足矣!”没有回声。章邯感到了颈项间那凌厉冰冷的风势,但晨曦公主的笑靥让他魂牵梦萦已久,他不想放弃这大好的机会。他愿意以命来搏这场赌注。晨曦公主也呆了,她仿佛一下子坠入雾中,分不清方向。她知道,对这样的事,自己无权发表意见,她的命运,全掌握在那个贵为皇帝的祖父手中。
空气像凝固一般,静得可怕!豺声骤响,皇帝竟笑了:“勇气可嘉!朕就成全你!”他对赵高道,“传旨,章邯晋少府令,赐晨曦公主下嫁。婚后速赴骊山,督修皇陵!”章邯大喜,再拜:“微臣叩谢皇恩!”晨曦公主也跟着跪下。就算不嫁给章邯,谁知日后皇帝会把她指给哪个阿猫阿狗呢?
凭着人头和鱼篓,清查很快就有了结果。有人看见,一个衣着讲究的青年男子曾跟这刺客在一起,他叫张良。于是,官府的海捕文书很快传到各个郡县。
竟敢有人行刺皇帝!这消息如闪电一般传开。街头巷尾,人们都在悄悄议论这天大的新闻,充满着惊讶与兴奋。
这天晚上,在会稽郡的一处宅院里,项梁项羽叔侄对月焚香,祭奠先祖。项梁眼中噙着泪:“项氏的列祖列宗!天下人已对暴秦忍无可忍,今日即有刺秦之举!我和羽儿决不会落于人后!我们发誓:一定实现先人的遗愿,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项羽重复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月光下,他年轻英俊的脸上泪光闪闪。
皇帝下旨大索天下,各个郡县都忙乱得鸡飞狗跳。沛县里,偏赶上泗水亭亭长病故,正是用人之际,这“人”到哪儿去找呢?沛县县令急得团团转,召来萧何、曹参、雍齿等部属商议。萧何向曹参使了个眼色。曹参立即提议:“中阳里的刘邦可称职。”雍齿一听就烦:“刘邦?不行不行!那个流氓当上亭长,地方上还能安宁吗?”萧何立即驳道:“刘邦虽无业无行,在黔首中却颇具威望。这样的人当了亭长,地方才可保无虞。”雍齿质疑道:“他若利用手上权力,鱼肉乡里怎么办?”
萧何微笑道:“不会。此人一向扶困济危,有侠义之风。再说,穿了官衣,他就是公家人。更会好自检点,不然,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治他的罪也更容易。”雍齿还要反驳,县令已经不耐烦了说道:“对此人,本县也略有耳闻,好像其说不一。你们再议吧。我有急事得出去一趟,看个老朋友。夏侯婴备好车没有?”
夏侯婴是县令的车夫。他备好的车已等在门口。路上,县令随口向他打听刘邦。这可打听着了,夏侯婴本来就是刘邦的死党,自然会满口称赞。县令点了点头,心说:这个泗水亭长可以定了!
此刻,中阳里的农家小院里,刘邦正低着头,听着全家人的数落。
刘太公坐在磨盘上,瞪着眼,喘吁吁教训着:“你小子!地里农活儿这么忙,也不说帮帮你的两个哥哥,就知道上城里去闲逛!”刘邦摆出一副无赖模样,顶了他一句:“不是总夸我哥能干吗?那就能者多劳呗!”太公更生气,老大新年买了头牛,老二连新房也盖好了!偏这个老三,这么大的人,不干点正经事,不成家,不置产业,每天混着日子,能不火冒三丈?
正修理农具的刘邦大哥见爹爹真动了肝火,劝道:“行了,爹!三弟跟我们不一样,人家是干大事儿的!家里不缺他这把手,他爱干嘛干嘛去,随他高兴!”刘邦的嫂子一手端着碗浆,一手拿着个装零食的竹皮盒子走来,将竹皮盒放于石磨上,把浆递给太公:“爹!喝碗浆,压压火。老三!你也真该替自己打算了。哪有这么大不成家的?真想混一辈子呀?”刘邦自嘲道:“我没本事嘛!”
嫂子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可听说,曹寡妇那儿子就是你的种!还不如把她娶回家,正经过日子呢。”刘邦急忙说:“不行!她可登不了大雅之堂!”刘太公一放浆碗:“那就别惹人家!在外头偷鸡摸狗的,叫街坊四邻戳我脊梁骨啊?”
刘家正闹闹嚷嚷,夏侯婴拿着马鞭跑进来:“刘邦!刘邦!快跟我去县衙!县令大人找你!”全家人都吃一惊。刘太公问:“他、他又在外头犯啥事儿了?”夏侯婴大笑:“啥事儿?好事儿!县令大人决定让老刘接任泗水亭长!他当官了!”刘太公和全家人都瞠目结舌。刘邦得意地慢慢站起身:“爹!那我可就去了。”他刚要出门,不觉皱了下眉:不能这么光着头就去,得戴个冠。冠,也就是男人戴在头上的帽子,一般用乌纱制成,在那个年代,戴冠是有身份人的象征。刘家全是平头百姓,平日科头跣足,哪来的冠?
刘邦一转身,拿起磨盘上盛吃食的竹皮盒,把东西倒空,反扣在自己头上,问夏侯婴:“咋样?”夏侯婴被他这举动逗乐了:“别说,还挺神气!赶明儿,我也弄个戴上。”刘邦琢磨着:“还得弄个带儿,要不,被风吹跑了。”他把拴牛的绳子解下来,往竹皮盒上一勒,在颏下打个结,跟着夏侯婴匆匆上任去了。
全家人都像没缓过劲来,呆呆地望着他。这一院子里的男子,日后都成了皇亲国戚,封王封侯,贵不可言。而刘邦此日的即兴之作,日后被称为竹皮冠,竟成了汉朝官方法定的冠式之一。天下之事,真是难以预料!
泗水亭长刘邦上任后办的头一个差,便是配合县里的捕快头儿雍齿抓刺客。雍齿把他抓来的一批疑犯带来交给刘邦,让他甄别处理,自己又忙着去抓人了。刘邦仔细盘问,他们多是城外和外地过境的乡下人,没一个跟官府公文里描绘的张良对得上号的。众黔首纷纷哀求:“我们真的都是良民啊,刘亭长!我娘还等我抓了药回去呢!”“求求您!放了我们吧!”刘邦心一软,叹口气,干脆把他们全都释放了。
真正的刺客张良此时正在下坯城外的旷野上。他留起了胡子,穿着褐色的粗布短袍,一副农家打扮,却掩不去身上那股自小养成的优雅。跟着他的,还有位身材微胖的中年人,是他花大价钱刚从下坯的奴隶市场上买来的罪奴。此刻,那人被他用绳索牵着,满心忐忑地一步步跟着他走来。张良见四处无人,停下来,解开绳索:“好了。你自由了。去吧。”囚徒愕然:“小人身犯重罪,被官府判罚为奴。先生不惜重金,将我赎买。您就是我的主人了。我项伯自当鞍前马后,效命于您。怎么您却让我走?”张良苦笑:“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便是谋划刺杀皇帝,被朝廷通缉的韩国张良!”项伯大吃一惊:“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张良惨然道:“办完你的这件事,我会找个地方,安静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生命的意义就在这博浪一击,可是,我失败了!生之何恋?好在死之前还救了你,算做了件有意义的事!你若无义,想告发我为时已晚;若有义,明年今日,记着给张子房浇奠一杯薄酒吧!”项伯忽然给他跪下:“子房先生!您错了!博浪一击,震惊了天下,唤起了多少志士仁人!您让至高无上的始皇帝吓破了胆!让他企图传之万世的帝业摇摇欲坠!怎么能说是失败呢?项伯敢求您打消此念,为天下人珍重!”张良心下一惊,他没想到自己赎买的这个罪奴,竟能说出如此话来,不禁将目光看紧了项伯。项伯跪下身,缓缓道:“实不相瞒,我是楚国大将项燕的长子。我父抗击秦军,战死沙场。我与弟弟项梁立志复仇,分头行动,广交天下好汉。不想我在此误伤了人,身陷缧绁,被罚为奴,若不是您搭救,还不知这条命能否保全,遑论复仇大计了!项伯愿跟随先生,共图大业!”张良惊讶地看看他,也跪了下来,行了个礼:“谢项壮士指教!即便不死,张良也心灰意冷,难以再有作为。天下大事,全仗你们了!愿君好自为之。”说罢,再拜。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荒郊野外的,你们俩拜来拜去,搞个啥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