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鹰在高远的蓝天上一圈圈盘旋,用它锐利的眼俯瞰着大地。这只生活于距今2230多年前的猛禽究竟看到了什么,让它会如此感到惊扰?
在这片它每日飞掠过的平原上,忽然间冒出了一大片黑压压的森林!
这是人的森林。这是始皇帝南巡的队伍。
队伍停留于原地。皇帝刚传令稍事休息。所有人都必须服从他的意志。
史书载,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完成了对齐、楚、燕、韩、赵、魏等六国的征服,一统天下,即皇帝位。废分封、立郡县、书同文、车同轨,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天下之主”。这位始皇帝在统一六国后,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巡幸天下。西至陇西,东临大海,南下的足迹甚至踏遍扬子江畔的各个要冲。每次都有几十万阵容豪华、全副武装的军队随行。为保证刚刚建立的政权体系能够在巡幸期间正常运转,还带上了数目众多的文职官员。皇帝就在他的辒车里办公,车中吃,车中睡,可见这是辆多么宽敞豪华的马车!他这么做的目的当然绝非游山玩水,而是觉得有必要通过亲临巡幸这种手段来稳固政权,以彰显皇帝之威。
试着想象一下,整个的秦兵马俑阵都从深埋的地下列队走了出来,褪去历史的风尘,恢复了面色的红润与铠甲的光鲜,重新站到了太阳底下。几十万活生生的人马仍旧像陶俑一般无声无息!没人敢说话、嬉笑,甚至大喘气。只有无数面象征着秦帝国威严的黑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只有他们手中的冷兵器在太阳下闪着夺目的光。
宦者躬着腰,头顶托盘,穿过卫士们的队伍朝皇帝的辒车跑去。车下并排站着身材修长、仪表端肃的丞相李斯和略显肥胖、满面笑容的宦者头目――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令事赵高,他们恐怕是普天之下,万民之上,始皇帝最信任的两个人了。
宦者双膝跪倒,将托盘吃力地高高举起。盘上整整齐齐摞着一堆竹简,每片简上都刻满了字,用皮绳分别串在一起。
赵高瞥了一眼李斯,尖声表示着不满:“这些全要上奏吗,丞相?您太不体恤皇帝了!”李斯面无表情:“这些全是皇帝想看的。至于奏与不奏,中车府令您看着办。”赵高冷笑一声,果然上前去翻了翻竹简,见确实无可挑剔,才接过来,吃力地捧着,快步走向帘幕低垂的辒车,尖声禀报:“臣,赵高有事启奏!”帘后传出一声如豺狼嚎叫般的回答:“奏来!”
随之,低垂的厚重帘幕被两个随侍的小太监从两边卷起,露出皇帝的真容。所有的人,包括丞相李斯在内,立即俯首低眉,莫敢仰视。
这位使六国授首、万民恐惧的皇帝究竟是怎样一副尊容?据见过嬴政的尉缭子描述,他“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此时的皇帝年已五十多岁,虽自小生长于深宫,保养得好,却也皮肉松弛,显出老态了。只不过他的地位和威严让人不敢正视。只有赵高,才敢于踩踏着车旁的阶梯,一步步接近他。
皇帝没理会赵高毕恭毕敬呈来的公文,锋利的目光一直看着天上,突然问:“那是什么?”赵高眯着眼随着皇帝的目光望了望:“噢。是只鹰。陛下。”皇帝鼻子里哼了一声:“它总围着朕的车打转,意欲何为?”赵高愣了一下,谄媚地笑笑:“大概,它也想瞻仰皇帝的风采吧?”皇帝瞥了那鹰一眼,皱皱眉头:“令它离朕远点儿!”赵高朝天上挥挥袍袖,老鹰飞开了。他高兴地叫道:“它听从您的旨意了!陛下!”臣下与士兵们同声欢呼起来:“万岁!”皇帝似乎也很满意,伸手去取公文。后面车上却传来晨曦公主的喊声:“看呀!它又回来了!”
果然,那只鹰绕了一圈,再次飞了回来,朝皇帝俯冲过来。始皇帝勃然大怒,抓起一柄长剑就向天空刺去!就在这时,车后的护卫队伍里有人射出了一支响箭,“扑”一声,被射中的鹰坠落在地。皇帝舒口气,放下剑。早有人将射中的鹰拾起交到赵高手中。赵高双手捧着献给了皇帝。皇帝看了看,问:“谁人所射?”一位年近三十的英武将军执着弓大步迈出队伍,朝皇帝远远跪下:“臣,章邯。”皇帝笑笑:“你箭法不错!”章邯朗声回应:“全凭皇帝之威!”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问李斯:“丞相!到哪儿了?”李斯回奏:“前方三十里,即是彭城。”皇帝一怔:“噢?楚人之地呀!”李斯俯首答:“是。楚人号称难治。不过,这一向还算是平静吧。”言下不无得意。皇帝没说什么,只挥挥手。小太监们迅速放下了车帘。赵高尖声宣布:“起驾呀!”
车队继续朝彭城行进。辒车后,射鹰的章邯骑着马,按辔随一辆副车缓缓前行。少公子胡亥和他的侄女晨曦公主并肩坐于车上。胡亥容色白皙,细长的双眼微微上翘,带着几分水花似的波澜,顽皮而狡黠。晨曦十四五岁,鲜花初绽一般的年纪。她是长公子扶苏的女儿,是皇帝最宠爱的孙女。这次出巡,把她也带来了。晨曦难得出远门,一切都觉得新鲜。头上松松地挽着发髻,垂了两缕在石榴红的衣衫前,一支金钗点出了她身份的尊贵,鬓边那朵让宫女从路边采来的野花与衣衫同色,正和她明艳的面庞交相辉映。此时,她以手撩开车帘,望着外面的风景,美目盼兮,流露出满心的快乐。赵高看到,走了过来:“公主!请把帘子放下!”晨曦放下车帘,不高兴的神情写在脸上,嘟囔着:“有什么本事管着我!”身旁的胡亥半闭着眼睛,得意道:“就因为赵高像是皇帝的影子,也像皇帝肚子里的蛔虫。”赵高是胡亥的师傅,但说到底还是皇家的奴才,但是,这个奴才大大的不同。天下,能如此接近皇帝的还有谁?只有他赵高!皇宫光殿堂就270栋,皇帝每天都住在哪儿?在做什么,他爱吃什么?所有这一切都只有赵高一个人清楚。
此时,前边的辒车里,皇帝正在批览着公文。赵高跪坐于一旁,瞟一眼公文的内容,又瞟一眼皇帝脸上的表情。皇帝想批点什么,刚找笔,赵高就将蘸了墨的笔递到了皇帝手里。皇帝才舔了舔嘴唇,还没等吩咐,赵高就把调好的蜜汁送到了皇帝嘴边。秦始皇的车队黑压压地向前移动。远远地,出现了彭城的轮廓。皇帝要路过,彭城早已加强戒备。兵丁在城门外驱散行人,禁止出入。
两个骑马的男子勒着缰绳远远地望着。前面的中年人身材不高,着青色袒领袍服,袍服下摆打一排密裥,头上裹以同色巾帻,看起来斯文沉稳,一双锐眼炯炯有神,他叫项梁。在项梁身后的青年十六七岁,却长得身材高大,健硕俊朗,着月白色的曲裾深衣,脸颊棱角分明,一双大眼睛细看竟似双瞳,他是项梁的侄子项羽。项羽靠近项梁,低问:“叔叔,怎么办?”项梁冷冷一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要见识见识这个暴君。走!”他一拨马头,驰向路旁的一个小酒铺。项羽催马跟上他。
酒铺中已聚集了不少客人,都在兴奋地聊着皇帝出巡之事。临窗几旁坐着一位衣着讲究、面容姣好的青年男子,他皱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与他对坐的是一位肌肉发达、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手提一个装鱼的竹篓,看上去有些分量。青年男子坐姿优雅,身板挺得笔直。壮汉则叉开了双腿,大大咧咧地往那儿一歪。这种姿势叫作“箕踞”,在有教养的人看来,如此坐法,甚是粗俗。但青年男子并无嗔责,他的目光只是注视着窗外的大路。那儿,刚好有一队被公差押解的囚徒想要进城。
项梁和项羽从两人身边经过,在里间找了空位刚坐定,就听得有人在大声嚷嚷:“怎么样,兄弟们?跟着我刘邦,来对了吧?”
那个自称“刘邦”的人,正以箕踞的姿势坐于七八个汉子的当中。他是沛县人,四十上下年纪,穿麻色短袍,衣袖窄小,腰间系巾带,扎着裹腿,虽然是平民装束,人长得倒还体面,白白胖胖的,一部美髯垂在胸前,那双桃花眼笑眯眯地环顾着众人。围着他的人年龄有大有小,有胖有瘦,但都在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刘邦得意地继续说:“不跟我来彭城,你们能见着皇帝吗?这种好事儿,一生也不见得赶上一回!这就叫福份!看一眼皇帝,你这一辈子都不白活了!”一个精壮的小伙结结巴巴地问:“刘、刘哥!你、你不是见过皇、皇帝吗?”刘邦得意地摸摸他颇引以自豪的胡子:“是啊!还是前年,我跟萧主吏出公差,去了一趟咸阳,正赶上皇帝出巡!那场面!那威风!那气势!真是叫人终生难忘啊!”他摸着胡子,眯起眼,不往下讲了,像是陶醉在对当日的想象里。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莽汉樊哙大嘴一撇:“大哥!您也别说得那么玄乎!以前楚王出巡,咱也见过。应该是差不多吧?不就是人多点儿,车大点儿,马肥点儿……”“咄!无知小子!”刘邦瞪他一眼,打断:“这能比吗?那就好比拿你宰的癞皮狗比咱们县令的高头大马!皇帝的威势……咳!一会儿,你们就亲眼得见了,那才叫……咋说呢?啊!大丈夫当如是也!像人家这样,那才算没白活呀!”樊哙又撇了撇嘴:“羡慕管啥用啊?各有各的命!我再羡慕,今生也就是个屠狗的。刘哥您长得这么有福相,不也跟我们一样,啥也不是吗?”刘邦只是举着酒哈哈一笑,旁边说话结巴的小伙子卢绾不干了,急扯白咧地跟樊哙嚷:“你、你别这么说、说刘哥!人、人家就不是凡、凡人!人家是、是……是龙种!知道不?”
项羽和项梁不觉对视一眼,同时把目光投向刘邦。
刘邦摆摆手:“卢绾!别瞎扯!不说这个!来!大家喝酒!喝酒!”
忽然,外面涌进几个官家打扮的人。为首的两个中年人都留着修剪整齐的胡须,戴着小吏的冠。身后随着三两个差人打扮的汉子,一进来就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酒铺里的人。临窗的壮汉看见他们,神态有些不安。旁边的俊美青年低声道:“别看!喝你的酒!”
为首的主吏萧何对他的副手曹参努努嘴,带人直接走进里屋。项梁看见他们,主动站起来,不等萧何盘问,就主动掏出公文递上:“敝姓项,从会稽郡来,是替郡守大人办事的。”又指指项羽:“这是小侄项羽。我带他一起出来,见见世面。”萧何验过了公文上的封泥,点点头,还给项梁,客气地:“皇帝车驾马上过此。你们最好不要随意走动,以免发生误会。”项梁连声称是。刘邦大呼小叫地跑过来,亲热地喊道:“萧主吏!您怎么上彭城来了?”萧何瞥了一眼他身后的人,笑笑:“你们都来了,我能不来吗?”曹参此时带着县里的捕快头儿雍齿走来,向萧何报告:“没发现可疑的人。”转头见到刘邦嘱咐道:“快领着你的这些人走吧!皇帝一会儿就来了。”刘邦笑着抗议:“曹爷!您也太不给乡亲面子。就让我们瞻仰一下皇帝的风采,不行吗?”雍齿眼一瞪:“你们这帮无赖趁早儿他娘的快给老子滚!别自讨没趣!”樊哙、卢绾等一伙人听见雍齿骂刘邦,呼呼啦啦全围上来。雍齿按剑后退一步,拉出动手的架势。萧何喝道:“别闹了!这样吧,刘邦。带上你的人,帮我们维持秩序去。这样,还可以离皇帝近一些。”刘邦一听,自然高兴,胸脯一拍:“还是萧主吏瞧得起我!”回头对他的那些朋友呼道,“走啊,兄弟们!”一行人跟着萧何、曹参往外走。小二上前挡住刘邦:“刘大爷!您的酒钱?”刘邦边走边说:“皇帝就要来了,再说吧!先记我账上。”话未说完,人早已溜出门外。小二气哼哼“呸”了一口,这刘邦赊的陈年账,何时曾还过。“来了!皇帝来了!皇帝来了!”随着一阵喧哗,人们纷纷朝外涌去。只有临窗的青年男子与络腮胡壮汉端坐不动,紧盯窗外的大道。
围观的百姓们挨挤在路上,张大嘴巴望着慢慢走近的皇帝车驾。刘邦想看,又要维持秩序,显得比别人更紧张。皇帝的仪仗队从人们面前缓缓走过。雄壮奢华的气势让喧闹的人们立刻安静下来,个个目瞪口呆。
樊哙感叹着:“乖乖龙的咚!真的不一样哎!”
仪仗后面,皇帝的辒车如同一座活动的豪华宫殿慢慢驶近。根据皇帝的命令,四面的车窗全部打开。皇帝就端坐于车中,睥睨地俯瞰着他的臣民。
刘邦呆呆地望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振臂领头高喊:“皇帝万岁!”众人跟着欢呼起来:“万岁!皇帝万岁!”那队被公差押解着,双手抱头蹲在街边屋檐下的囚徒也听到了欢呼声,却谁都不敢站起来看。只有个脸上被刺了字的大汉昂起头,用愤怒的目光朝那边扫了一眼。项梁与项羽站在人群后面,也默默望着始皇帝的车驾。项羽握紧拳头,说了句:“彼可取而代也!”项梁吓一跳,拉着他赶紧溜开了。其实,在这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谁又听得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