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是苏轼赞美西湖的名诗。
西湖,是诗,是画,是酒。
西湖,以她天下无双的美景而著称于世,为历代文人墨客倾倒,他们为西湖留下了千万首脍炙人口的诗词书画,也为后人留下许多趣闻逸事。
早在南宋时期,苏堤春晓、曲苑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雷峰夕照、双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印月等西湖十景便已经形成。无论是莺飞草长的阳春,还是碧莲接天的盛夏,无论是清月映潭的中秋,还是雪衬红梅的隆冬,西湖都有她不同的风韵,都能向人们展示她令人惊叹的景致。
俗话说,天下名山僧占多。
而天下美景则应当是官占多了。
浙江巡抚、按察使、学政府、提督、总兵等诸多官衙,均在西湖边上。
巡抚清安泰的官邸在西湖北岸,它依山而建,是座典型的园林建筑群。在这个典雅的府邸里,有茂林修竹,回廊凉亭,绿阴红楼,曲径通幽。假山与真山衔接,池水与泉水相连。与其他衙门比起来,这里的儒雅多于官气,清秀多于肃穆,处处都显露着主人的书卷气。
清安泰在书房观赏一盆碗莲,小丫鬟在一边为清安泰轻轻打扇。
石敬山走进来:“大人找我?”
清安泰说:“没什么事,朱理叫人送来一盆晚莲,挺可爱的。”
石敬山:“的确难得。”
清安泰轻摇折扇,说:“这盆碗莲真叫朱理养到家了,难得朱大人能把这种碗莲调理得这么好。来,坐吧。”
石敬山坐下,说:“是啊,朱大人的确是个雅人,我听说,他府上收藏的还有不少好砚台,是吗?”
清安泰哈哈大笑,说:“哈哈,那是虚名,我告诉你,他有几件瓷器还可以,但没有什么能上得了台面的砚台。他喜欢砚台,家里收藏的砚台倒是有不少,但能称得上珍品的却不多。不是我寒碜他,我随便拿出哪一方砚台,我敢说,都比他最好的还好。”
石敬山:“那是,清公的砚台都是皇上赐的啊!”
清安泰开怀大笑:“哈哈!”
石敬山吸着他的长烟袋,话题一转,说:“我就奇怪,平阳‘民变’这个惊天大案,在阿林保这位权倾朝野的大总督手中,怎么开始雷声大,后来雨点小,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但不知奥妙何在?”
清安泰挥挥手,示意小丫鬟回避,小丫鬟连忙退下。
清安泰说:“是啊,这也不像他阿林保的做派。他好像对自己以前‘平乱弹压’的举措,感到了失策心虚,他像是在纠错啊?可依我看,他对这件事情的处置没错啊?”
石敬山:“是啊,根据四月间庄以莅、赖丙辰等生员递来的揭露平阳县私加田粮款的呈子看,这件事应该是平阳县私加田粮款,激起了百姓愤慨,庄以莅、许鸿志等人利用众怒,煽动了民变。那么,严处首恶,究其从犯就没错。何况皇上已经有了上谕,这位总督大人为什么突然发起慈悲,不予追究了呢?是否因为温州知府是他门生的原因吗?”
清安泰:“管他呢,只要是他的事情,我一概不插手。他只是靠祖上的功德才跻身于封疆大吏,其实并没什么真才实学。”
石敬山:“那是,大人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是靠政绩、靠自己的本事挣来的顶戴。若论才华,他阿林保怎么能比。”
清安泰:“哼,人家是皇亲国戚啊。”
一书吏手拿一份公文走进来:“启禀大人,温州道台陈昌齐,转呈一份平阳民妇状告温州府经历朱宇泰的诉状。”
清安泰:“哦,平阳?为什么事?”
书吏:“状上说,温州府经历朱宇泰,在六月带兵到平阳搜捕庄以莅时,因对她家敲诈勒索未遂,就叫兵丁哄抢她家财物,还对她和她家的幼女滥用非刑,用烧红的铁钳把她和她的孙女烙烧至昏。”
清安泰:“哦……”
石敬山:“对平阳的事情,我们所知甚少啊。”
清安泰:“嗯,嗯,是的。按察使朱理大人不日要去温州巡视,请他顺便问问这件事。平阳——平阳是四月发生的民变,六月尚在平乱,阿林保派百龄来后,我曾派遣按察使朱理前去协助,却被百龄婉辞。现在,这么大的事情,一下就风平浪静了?有意思。”
清安泰可以肯定,阿林保对平阳事态态度的变化,说明他对自己以前“平乱弹压”的举措,感到失策,他是在纠错。
清安泰以为,这件事是平阳县私加田粮款激起了百姓愤慨,庄以莅、许鸿志等人利用众怒,登高一呼,煽动了民变。那么,严处首恶,究其从犯就没错。为什么“不究”了呢?何况皇上已经有了“查清事由,惩首抚众”的上谕?这可不像阿林保的性格,也不是他的做派。他感到这位不可一世的封疆大吏似乎有点儿心虚,有点怕。
他怕什么呢?清安泰苦苦思索着其中的奥妙,久久不得其解。
清安泰若是知道真相,以他的资历、胆识,特别是以他打心眼里瞧不起阿林保的心态,他必然会以“平阳县私加皇粮,温州府草菅人命,阿林保谎报民变”的大罪,向嘉庆皇帝上本参劾阿林保。
在清朝满人的高位官员中,清安泰是较为精干廉明的能员之一。他出身寒门,以科举入仕,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由政绩显著而一级一级把官当大的。因此官声颇佳,也享有清名,故而深得嘉庆皇帝的信赖。
石敬山:“大人,平阳林家这件案子,我们应该问问。”
清安泰:“是啊,不过我出面不好,叫朱理去问问这件事,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决定派按察使朱理去温州查查此案。
朱理是汉人,官居浙江按察使,在满清的汉官中当属清流。他五十来岁,不苟言笑,为人谨慎。朱理勤政博学,懂音律,喜古玩,尤其酷爱古砚。
朱理接到清安泰委命后,不敢怠慢,于八月中旬即赶到温州,在臬司驻扎在温州的衙门里,发签传唤了原告林温氏及另一被害人林咏莲。
林钟英八月十四日晚在家中接到了臬司衙门的传票。
他心中十分惊喜,因为他们家没有人到按察使衙门告过状,如今按察使大人竟意外地问起此案,这说明发生在自己家里的事,已经引起省府衙门的重视!
苍天有眼啊!谁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虽说明天八月十五中秋团圆节是个大节日,家家户户都十分重视,但林钟英也顾不得了。他迫不及待地稍作安排,连夜雇船带领老母林温氏、小女林咏莲匆匆上路,于八月十五早晨就赶到了温州。这次,他多了个心眼,临行前将诉状所述的情节与被抢掠财物的清单,都付上证人的名单、证词,以免在枝节上再出现纰漏。
来到臬司驻扎在温州的衙门,林温氏与林咏莲被传唤进去。因林钟英事发当天不在家,故不是当事人,作为苦主的直系亲属,他也不能作为证人,故不准进堂。
朱理在堂上照例查问一番林温氏与林咏莲的身份后,因她祖孙二人都是女身,即命随员毕仵作在后堂为其祖孙验伤。
虽然事隔两个多月,林温氏与林咏莲身上的伤口早已结疤,但系烙烫所至,可以确信无疑。毕仵作验完伤,在笔录上具结后即交案归档。
随后,朱理连状纸和清单都没看,即宣布退堂。
林温氏大惑不解,忙问:“大人为何退堂?我家飞祸奇冤,财产惨遭洗劫!全仗大人主持公道,大人亲见,我乃古稀老妇,孙女乃十岁孩童,遭此非刑,天理难容。望大人为民除害,伸张正义,以正国法。”
朱理道:“叫你儿子林钟英自己到省衙来递呈子,到时我自会受理。”
林温氏不解地问:“大人,我是冤主,为何不能告状?”
朱理笑了笑,道:“我这是为你好,你应该知道,这场官司也不是立刻就能了断的,你偌大年纪,如何禁得起来回奔波折腾?再说,这越诉告官,按律要‘笞五十’,就是要先打五十板子,你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能禁受得住吗?你儿子是有功名之人,可以免打。”
林温氏想想有理,觉得这位按察使大人到是心存慈善,心中十分感激:“是是,多谢大人美意。”
朱理见林温氏言谈举止,不是一般农妇,似是大家闺秀出身,便随口问道:“听说那个煽动民变的庄以莅是你侄子,是吗?”
林温氏坦然回答:“回大人话,庄以莅是我姐姐的孩子,但他没有煽动民变。这孩子从小就知书达理,安分守己,为人良善。他只是心怀不平,出头上告了平阳县私加皇粮的枉法之举。说他煽动民变是冤枉栽赃!”
“那我问你,既然他没有煽动民变,那这平阳民变谁是主使人呢?”
“回大人,平阳没有民变。”
朱理深感诧异:“哦?平阳没有民变?你听谁说的?”
“回大人,这件事灵溪人人皆知,还要听别人说吗?这是平阳县与温州府瞒上假报的。上个月闽浙总督派个叫百龄的大人来灵溪复查此事,听说在勘察时,白龄当众愤而言道,平阳民变,纯属无稽之谈。”
朱理猛然想起那次受清安泰委派,来协助百龄复查平阳“民变”的事,后来反而被百龄婉转推辞了。
当时百龄曾说过“不要大惊小怪”的话,现在看来他倒是知道一些底细的。怨不得庄以莅、许鸿志落网后,平阳“民变”这样大的案子,就偃旗息鼓,再也没人提了。也许,平阳“民变”这天般大的事,压根就是个假案!
但这件事是闽浙总督阿林保亲自过问的,官场上的凶险朱理是深有体会,这里面的莫测变化与玄妙最好是敬而远之。
想到此,他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保持沉默。
于是,他对林温氏说:“庄以莅的事另案处置,与本案无关,退堂!”
林温氏带着小咏莲出来后,等在外面焦急不安的林钟英急忙迎上去,急切地问:“娘,按察使大人怎么说?”
“朱大人要你以你自己的名义到杭州上呈诉状,他说越诉按律要鞭笞五十,你有功名,可以免打。”
“哦,是孩儿疏忽了。”林钟英确实忘了这一挡子事。
林温氏说:“看样子,这位按察使大人倒是个通情达理之人。”
林钟英当下与老母小女即乘船回家,对朱理甚为感激。同时,他决定按照朱理的话去做,自己到杭州按察使衙门去告状。
温州城南进士街,因历史上前后有二十多位进士在这里居住过而得名,现在住的也大多是官宦与富商之家。穿过进士街那座富丽堂皇的“大夫第”牌楼,有一个叫三眼井的巷子。
巷子里,有座两进的四合院,整日紧闭着的黑漆大门边,有两个圆形石鼓上马石,配着大门上那两个兽头铜环,煞是气派。只不过门楣上方装的那个照妖镜有点煞风景,微微透着宅子里有一种不祥与凶险。
这是温州府经历朱宇泰的家。
这天,朱宇泰在家中后厅的柜子里找出一方砚台,把它拿到窗边恋恋不舍地仔细把玩着。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无奈与担忧。
那是一方歙砚,质地为金星水坑石,七寸见方。砚面右边利用石头的自然斑驳,刻有一棵老柳树,左下雕着一叶扁舟。刀法简洁老辣,寥寥几刀,煞是传神。此砚底部有句行草铭文,文曰:“如是不如是不如如是如是文受之题”字样。
朱宇泰对此道虽然是门外汉,但一眼也能看出这是个好东西,他只能认得铭文上的字,但看不懂铭文的意思。
有一天,他拿着这方砚台来到温州有名的“兰竹斋”古玩店,他要找个行家来看看这铭文的意思,同时也要估一估这方砚台的价钱。
那天在“兰竹斋”古玩店当值的是二老板苏胖子,在浙江温州一带的古玩鉴赏行里,他算是一流的行家。
苏胖子从朱宇泰手里一接过砚台,那双小眼睛就一下又发直又发亮。翻来覆去反复看了好几遍,又叫伙计找出几幅晚明文坛领袖钱谦益的书画出来,与砚上的铭文仔细对照。
半晌他才说:“朱大人,你得先告诉我这东西是从哪来的,然后我才能给你个数。”
朱宇泰心里有鬼,以为朱胖子以前见过此物,认得这是林钟英家的东西。因此,他犹豫不决地说:“我是受朋友委托,拿来请教的。听他说,他也是受人之托,是他另外一个朋友家里祖传的。”
朱宇泰自然不能说这东西是自己在林钟英家抢来的。
“哦。”苏胖子微微点点头,没估价钱,却问道:“这砚台他卖不卖?”
朱宇泰怕一说卖,苏胖子会压价,就说:“人家不卖,只是想请你这个行家给估估价的。”
“哦。”苏胖子甚为失望,但仍不甘心,“朱大人,告诉你朋友,我愿意出大价钱买。”
朱宇泰眨眨眼,狡猾地问:“你肯出多少银子?”
苏胖子伸出手:“五千两。”
“甚么?你不是拿我寻开心吧?什么砚台能值这样大的价钱啊?”朱宇泰惊得跳起来。
“我说真的,他要卖,我就给他五千两现银。”苏胖子很认真,一点也没玩笑的意思。
“这个,这个我可以给你问问。可你也要告诉我,它怎么能值这样大的价钱呢?”朱宇泰心中暗喜,自然要知道究竟它何以如此珍贵。
“这个砚台本身不值这么多钱,但也值上百两纹银,值钱的是它上面的字。”
“你给我说说,我也好长长见识。”
“这是柳如是的砚台,铭文上的字是钱谦益亲笔,所以值钱。”
“你怎么知道的?柳如是是谁?这钱谦益又是谁?砚台铭文上面落的款,明明是个叫文受之的人题的呀?”朱宇泰问。
苏胖子大笑:“不,不,你看,这铭文应当这样念:‘如是不如是?不如如是。如是文,受之题。’意思是:是这样好?还是那样好呢?都不如现在这样。如是文,即柳如是作的文,受之题,就是受之题的字,受之就是钱谦益的字。”
朱宇泰乃一不学无术之辈,哪里懂得这些学问?他也不知道柳如是与钱谦益是何许人,于是就问:“这柳如是是个什么官?钱谦益又是什么人?”
他这一问,把苏胖子与柜台边上的两个伙计笑得喘不过气来,他们半天方忍住乐。
“柳如是不是官,是前明南京城里秦淮河上的一位名妓。”
“一个娼妓用过的砚台也能值这样高的钱?”朱宇泰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笑,只感到大惑不解。
“前明刑律,犯官内眷家属,不管你是太太还是小姐,包括丫环使女,一律打入教坊司为娼。因此,当时的娼妓中,有些人却是大家闺秀出身,才华学识自然非一般风尘女子可比。当然,她们怕有辱祖上先人,一入风尘,都不用真名实姓了。这柳如是自然也不是一般的娼妓,流落风尘那是她命运不济,不是她人品不好。当时,南京秦淮河上有八大名妓,柳如是为八艳之首,她才貌双绝,书画双绝,弹唱双绝。同时,她还是个坚贞爱国的女英雄,曾多次援手襄助东林党人,深受当时文人士子敬重。她侠骨柔肠,一生经历,相当传奇,后来从良嫁给了钱谦益。而钱谦益则是当时中原的文坛领袖,东林党的首领,是个大史学家,大收藏家。曾经任过南明宰相,后来归顺大清。一方砚上,同时有这样两大名人的字、文,何其难得?五千两银子,说实话,不贵。朱大人若能说动你的朋友把它卖给我,在下另有重谢。”苏胖子滔滔不绝,一一向朱宇泰说了个清清楚楚。
这下,朱宇泰终于明白了个大概。所以,他如获至宝,没事就把这方砚台拿出来爱不释手地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