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克慎命人把林钟英关押起来后,越想越觉得此事关系重大。为慎重起见,他决定先问问林培厚。
“来人,拿我的名帖,命翰林院编修林培厚速来见我。”
这时候,特克慎最想不通的,就是清安泰为何对林钟英来京告状如此关注?于是拿起林钟英的状子又仔细看了一遍,看后依然不得其解。他知道平阳“民变”是闽浙总督阿林保报的,派兵平乱也是阿林保的决策,与清安泰无关。以清安泰的为官为人来看,他决不会牵涉进私加皇粮的事,那他关心的是什么呢?状纸上只有“从县到州,从州到省,吏不理事,官不问案”这句话能把清安泰牵扯进去,清安泰难道在当初审案时有什么闪失?是怕担当失职之过吗?
想到这,特克慎找出林钟英证据中所有有清安泰批文的文字,一看,清安泰有两张批文,但清安泰批的既严厉又得体。第一张批的是:“所控是否属实,仰温州府严查确询具报。”第二张批的是:“此案于十二年九月即批温州府查讯,因何延搁经年尚未讯详?仰按察司速提确讯,俱实详办,勿少延纵。”并无什么失职不妥之处。
难道是清安泰怂恿这个林钟英来京告状的?也不像,要是他主使林钟英来京的话,他自己一定知道林钟英的行踪,用不着找别人来打听?特克慎尚未想明白这些事,林培厚已经到了。
“学生向恩师请罪。”林培厚一见特克慎,跪拜在地。
“哼!”特克慎恼怒地狠狠盯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林钟英告状,是否是你唆使?”
“恩师大人请息怒,学生以前并不知情,他来京后我才知道家乡竟发生此种天大冤案!他是学生的族弟,且带有慈父要我襄助鸣冤告状的严命,学生不能不遵父命。再则,学生念他沉冤在身,也十分同情,于是学生就设法帮他来见了恩师。”
“你敢担保他说的都是实话?”
“林钟英知书明理,与学生自小交厚,他忠厚可靠,学生愿以前程担保。”
“哦,起来吧。”
“谢谢恩师。”
第二天一早,特克慎会同两位左副都御史,正式受理了林钟英的案子,按照都察院立案规矩,由林钟英当堂报上家门,呈诉冤屈事因,在状纸上当堂画押,出示各种证据。
由于案情重大,为防止原告发生意外,当即收监看押。
晚上,特克慎叫人把石静山请到家里来,一见面开门见山就说起林钟英的事。
“石先生,林钟英已经来京了。”
石静山大喜:“哦?大人听谁说的?”
“我不是听谁说的,我接到他的状纸了。”
“哦,他总算是来了。”
特克慎忍不住问道:“石先生,你能否告诉我,清公为何如此关注这个林钟英?他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石静山笑而不答,从怀里拿出一个奏折递给特克慎。
特克慎一看,会心地笑起来,他把奏折还给石静山,说:“哈哈,我明白了,他清安泰要在万岁面前,往林钟英烧的这把火上,再浇上一瓢油啊!厉害!厉害!”
石敬山笑着说:“我家大人是想把这把火给烧的旺旺的,烤焦阿林保的一层皮。”
特克慎:“哈哈,都说你家大人做事稳当,此言看来真正不虚。他可真会选时机!假如林钟英不来,他就要你在这等着!是不是?”
石敬山笑而不答。
特克慎感叹道:“佩服,佩服。”
石静山笑道:“大人,在下明后天要办点私事,不日我就到军机处,把我家大人的折子递上去。你再在皇上面前刮点风,那就是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这阿林保纵然功劳再大,我看也难逃这一劫。”
特克慎开怀大笑:“哈哈!”
嘉庆十三年十一月十六日,军机处的军机大臣们接到浙江巡抚清安泰弹劾闽浙总督阿林保的奏折,看后只把他们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谁都知道,阿林保世世代代深受皇家恩宠,祖上屡建功勋,家中既出过驸马,也出过皇妃。阿林保本人也功勋卓著,权倾朝野。而且,他的小公子刚刚才进宫伴读,这份殊荣,何人能比?在这时候弹劾阿林保,岂不是不识时务?是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中拔牙吗?
可清安泰也绝对不可小视,他身为浙江巡抚,稳健精明,多年来深受嘉庆帝信任。大臣们都知道,清安泰所有的折子,嘉庆帝都是照准照办,从来没被驳回过。嘉庆还给他上密折的特权,这可是少有的待遇!
如今两虎相斗,胜负难料。在这件事情上谁要是说错话,从轻处说,那也是丢乌纱帽的大事。
军机大臣苏也哈哪里还敢怠慢,当即就把清安泰的奏折送到乾清宫。
在乾清宫宫门口,苏也哈对费云说:“费公公,我想劳驾您办件事,成吗?”
费云:“大人客气了,是什么事啊?”
苏也哈:“请您把这件奏折代我上呈给万岁,有劳了。”
费云:“咱家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就是递个折子啊。万岁就在里面,大人怎么不自己进去递啊?”
苏也哈:“事情太大,我要是递,万岁就一定会要我说话,可这件事情,我不便说话。”
费云:“哦,我明白了。”
苏也哈:“多谢,多谢!”
嘉庆正坐在书案上看书,费云走进来。他把折子小心翼翼放到嘉庆面前:“军机处送上一个奏折,怕打搅万岁,要奴才呈上。”
嘉庆打开清安泰的奏折,一看,大吃一惊。
清安泰的奏折写的是:
浙江巡抚清安泰躬请圣安!跪奏:嘉庆十二年四月,平阳知县徐映台为中饱私囊,擅改皇粮田赋款,由钦定每亩二角三改为三角三。私加三成,引起民怨。生员庄以莅等抗征上告,被平阳县抓捕。该乡武师许鸿志不平,中途夺人。平阳县令徐映台即以聚众抗捐夺犯殴官,上报温州知府。知府杨大鹤则以‘夺犯殴官,煽动民变’谎报闽浙总督。闽浙总督阿林保未经查核,即按“民变”行文平乱弹压,并错报到京,置圣上于不明。六月,待圣上“查清事由,惩首抚众”御批到,阿林保即委汀漳道百龄实地复查,即知前报有误。阿林保此时当自责纠错,速纠前误为是。然督府一错再错,竟仍按“民变”谎呈。屈杀无辜以障圣目;庇护贪吏,以误上听。阿林保身为封疆大吏,竟欺君弄权,昏聩枉法,草菅人命,误国误民深焉。奴才因总督亲揽此事,当初亦未深察。今有平阳一冤民为此来省鸣冤,奴才觉察事体甚大,即派员深查,方知“民变”真相。奴才前思后想,不敢不奏,亦自咎请罪!
嘉庆仔细看了两遍,脸色逐渐变严肃。他对费云说:“费云,你说,有堂堂知县,会公然私加皇粮吗!”
费云小心说道:“奴才不知道。”
嘉庆:“要说这些要钱不要命的人,背地什么样的坏事也敢干,我都相信,那个山阳知县王伸汉就是一例。但那毕竟是暗中所为,犯官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抱有侥幸逃脱之心。但公然知法犯法,岂不是疯子?况且征粮之事,涉及千家万户,如何掩人耳目?”
费云:“是啊,这怎么掩人耳目啊?”
嘉庆:“再说,像‘民变’这样的惊天大事焉能无中生有?阿林保固然不甚精明,决然也不会糊涂至此,竟敢假报‘民变’啊!你说呢?”
费云:“是啊,总督大人何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呢。”
嘉庆:“可清安泰一向做事严谨稳重,也不会凭空乱说啊?再说,这弹劾重臣的举动,也不是儿戏,他清安泰当然也知道这份奏折的分量啊!”
费云:“是啊,清安泰当然应该知道这份奏折的分量。”
嘉庆恼怒地问:“我说费云,你自己还有主见吗?”
费云:“启禀主子,奴才没主见。”
嘉庆懊丧地说:“得,这话干脆。”
嘉庆独自想了一会,难以决断,说道:“传旨,命刑部尚书速带去年浙江平阳县民变的所有案卷立刻进宫。”
费云:“嗻!”
嘉庆独自想了一会,难以决断。于是叫费云传旨:命刑部尚书速带去年浙江平阳县“民变”的所有案卷立刻进宫。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刑部尚书气喘吁吁地到了。
嘉庆待他礼毕,问道:“爱卿把去年平阳‘民变’的案子,跟朕再仔细说上一遍。”
刑部尚书不知就里,一面翻着案卷,一面小心翼翼地说道:“闽浙总督阿林保于去年四月下旬收到温州府急报,报温州府平阳县内,因征粮之事由庄以莅、许鸿志为首,发生民变。总督府即行文命温州府派兵平乱弹压,并上报京师,圣上御批‘查明事由,惩首抚众,速办’。阿林保随后即委派汀漳道台百龄前往平阳查办,后有‘绞首犯庄以莅、斩首犯许鸿志,胁从杖释’呈文上报。刑部具结照准,并曾送交圣上御览。”
嘉庆想了想,问:“爱卿以为阿林保在处置此事上有无闪失过错?”
刑部尚书答道:“奴才以为,总督大人处置得甚为得体。”
嘉庆又问:“那要是万一没有什么‘民变’,而这样处置呢?”
刑部尚书干脆地说:“那怎么可能呢?”
嘉庆道:“朕是说万一。”
刑部尚书惊问:“万岁的意思?是说阿林保谎报了平阳‘民变’?”
“是的。”
刑部尚书说:“那还得了?封疆大吏谎报‘民变’就是弄权欺君!以阿林保的为臣、为人之道,这决不可能。”
嘉庆也不说话,把清安泰的奏折递交给他。
刑部尚书看罢清安泰的奏折,已经满头大汗:“这,这……”
“这什么啊?”
“这,这得首先查查平阳‘民变’的事情是真是假。”
“好!你总算有了见地。来人,宣都察院左都御史特克慎即刻进宫见驾,朕一定要查清此事。”
此时,特克慎早已在乾清宫门外恭候多时了,一听万岁宣召,连忙走了进来。
“奴才特克慎参见万岁。”
“爱卿起来吧。”
“谢万岁。”
“这有浙江巡抚清安泰弹劾闽浙总督阿林保奏折一份,你看看。”
其实,前些天石静山已经给他看过这个折子,但他故做不知,在皇上面前,细细又看了一遍。
看完后特克慎说道:“真是巧得很。”
嘉庆问:“什么叫‘巧得很’啊?”
特克慎款款言道:“因为奴才手中也刚刚接到一个浙江平阳的冤民,状告温州官府派兵抢劫他家财物,并对他的老母幼女施以非刑的案子。其中,有谎报‘民变’的大事牵涉到闽浙总督阿林保大人。这份冤状,事关重大,老臣正要面禀万岁。”
“啊?呈上来。”
特克慎把林钟英的状子递给嘉庆。
嘉庆一看,只气得七孔生烟:“此人状中所言,是否属实?”
特克慎答道:“都察院已经多次会审取证,状中之言,基本属实。”
嘉庆勃然大怒,只听“哗啦”一声,把案头上那件珍贵的宋代青花瓷瓶摔碎在地上。
特克慎、刑部尚书以及在场的内侍、宫女都吓得一起跪倒在地:“请万岁息怒。”
嘉庆怒火中烧,恨声不绝:“淮黄两岸,洪水泛滥,万千灾民嗷嗷待哺,江南竟还有诬民造反、屈杀无辜、公然私加田赋达三成之多的咄咄怪事?这岂不是成心要官逼民反吗?青天白日,堂堂总督竟敢假报‘民变’!这还得了?难怪这个林钟英说‘大清圣朝,江山危矣’,这话绝非危言耸听!如此‘吏不理事,官不问案’,朝廷养活他们做什么?阿林保啊,阿林保,朕要你在东南何用?”
“请万岁息怒。”特克慎、刑部尚书跪在地下,只一个劲地磕头。
“起来吧,光磕头有什么用啊?试问:朕的怒怎么息?”
“是。”二人小心翼翼爬起来。
嘉庆愠怒地问:“什么是?是什么?说话呀?”
特克慎奏道:“奴才以为,清安泰弹劾阿林保一事,与林钟英一案紧密相连。应从林钟英一案入手,查征粮,查民变,查吏治,牵扯到谁查谁,顺藤摸瓜,一查到底。事情查清楚后,无论何人,一律按律治罪,决不能心慈手软!”
刑部尚书也附和说:“万岁,特克慎大人所言极是。”
“就这么办,此事决不能姑息宽容,养奸为患!你们俩即刻会同军机大臣商量一下,迅速给朕圈定钦差人选,全权清查审理此案!”
特克慎与刑部尚书互看一眼,一时有点措手不及。
嘉庆怒问:“又怎么啦?”
特克慎奏道:“万岁,钦差人选大事,不知万岁有何交代?”
嘉庆余怒未息,拿着林钟英的状子,手在微微颤抖:“这个林钟英已经替朕说了,‘伸奇冤,惩赃官,正律法,清吏治!则冤民幸甚,生灵幸甚,江山社稷幸甚!’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们还要朕交代什么?”
“是,是。”特克慎与刑部尚书面面相觑,躬身退出:“遵旨。”
特克慎与刑部尚书、军机大臣哪里还敢怠慢,经过慎重商量,决定由刑部右侍郎景禄,军机处京堂吴俊二人担任正副钦差赴温州全权查办此案,并在第二天就把人选名单送进乾清宫。
嘉庆看后,对钦差人选倒也满意。因为刑部右侍郎景禄,是二品大员,为官严正,又专司刑律。而京堂吴俊,官职虽然只有五品,但他是朝中的后起之秀,以精明果敢、敏捷公正为嘉庆喜爱。但嘉庆感到还有不足,提出由于案情重大,需要再增加两名钦差。
历来钦差大臣,要么一人,要么两人,最多也只有三人,从来没有四个钦差一起办案的。皇上这样说,必定是十分看重这件事。特克慎与刑部尚书、军机大臣也就未提异议,回到军机处再次商量人选。最后,增加了才从户部调到刑部的郎中舒灵阿与刑部主事张润二人,向嘉庆交差。
嘉庆一看,钦差的阵营庞大,个个精明强干,且有满有汉,故十分满意,点头认可:“命他们四人明日早朝后一起到太和殿听旨。”
特克慎与刑部尚书、军机大臣这时才松下一口气。
第二天早朝后,嘉庆在太和殿单独召见了景禄、吴俊、舒灵阿、张润等四名钦差。
嘉庆语重心长地说道:“此去温州查办平阳‘民变’一案,事涉吏治多种弊端,牵连各种官员,望众爱卿能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国计民生为重,不避亲仇,不分贵贱,秉公执法,除恶扬善,拨乱反正,替朕分劳。”
景禄、吴俊、舒灵阿、张润等四人,谢恩领旨。
嘉庆又说:“还有,温州平阳,天高皇帝远,你们也不必事事请旨,对案犯即审即判,朕统统照准,别叫温州的百姓,等得心焦。”
时在嘉庆十三十一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