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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伴伴(4)

不管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伴伴都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已经开始沁出了冷汗,每一根肌肉都已经开始收缩,甚至连膀胱都已缩紧。

可是从表面上看来,她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这时安安静静地坐在她原来的地方,看着这些人带着一种异常沉静的态度,用一种异常沉静的步伐,慢慢地走进了这间厨房。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做出了一连串别人所无法想象的行为,他们这种行为,甚至延续了半个时辰之久。

半个时辰,已经可以算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已经可以做很多事。

——半个时辰是多长的时间?半个时辰里可以做多少事?

这种观念,有多少人能了解?

有多少人能有这种观念?

胜三踩着满地碎木,大步走进了厨房。

厨房里的情况完全和慕容秋水保证的一样,只有两个已经大醉的男人,和一个腰极细腿极长的女人。

对这一点,胜三觉得很满意。

他喜欢做这一类的事,但是他不喜欢有意外的情况,他的伙伴们已经不多了,他希望他们都能活到七十岁。

现在的情况看起来虽然都已在他的控制之下,可是他仍然不愿出一点差错。

所以他一定要先问这个细腰长腿的女人。

“你就是柳伴伴?”

“是。”

“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就是丁宁?”

“是。”

“另外一个就是姜断弦?”

“是。”

“也就是那个彭十三豆?”

“是。”

“你会不会错?”

“绝不会。”

胜三轻轻地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这么样看来,我好像并没有走错地方,也没有找错人。”

“你没有。”

胜三微笑:“那就好极了。”

就在胜三脸上的笑纹开始出现的时候,他身边已经有两个人开始行动。

这两个人的拳头就在这一瞬间,打上了姜断弦和丁宁的后腰。两个人打的部位都是完全一样的,打的都是一个人腰后最软弱的部分。

然后他们就继续挥拳痛击,他们的拳头落下时,就好像屠夫的刀。

伴伴已经开始觉得要呕吐,可是她忍住了,经过这一连串惨痛的经历后,她已经学会忍受一些别人所无法忍受的事。

她想哭,又忍住。

她的脸看起来居然还有一点很愉快的样子,她就用这种样子问胜三:“你问我的话,我全都回答了,现在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可以。”

“你当然知道丁宁和姜断弦是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胜三说,“他们都是名动天下的高手,可是现在在我眼中,他们只不过是两块死肉。”

他的声音里并没有一点威胁或者是夸耀的意思,他只是很平静地在叙说一件事实。

“在我的兄弟们手下,不管什么人都很快就会变成一块死肉的。”胜三说,“可是他们一向都不急。”

“不急?”伴伴忍不住问,“不急是什么意思?”

“不急的意思,就是他们并不急着要把一个人变成一块死肉。”

“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伴伴说。

胜三笑了笑:“那么我问你,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位名伶急着要把他们的一出名剧演完的?”

“我没有。”

“我的兄弟也一样。”胜三说,“他们处理这一类的事,就好像一位名伶在演出他的名剧一样,通常都喜欢用一种比较缓慢而优雅的方法,因为对他们说来,这种事并不是一种急着要交差的事,而是一种艺术,一种享受。”

他带着微笑对伴伴说:“如果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只要看看他们的演出就会明白了。”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选了一张最舒服的椅子坐下来,带着一种非常赞赏的态度,开始欣赏他兄弟们的表演,真的就好像一个非常“懂戏”的人在看戏一样。

第一拳击出后,他们的动作就慢了下来,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异常缓慢而优美。

他们先打丁宁和姜断弦身上最软弱的部位,然后再开始打他们的肩、股、臂和腿,使他们的痛苦越来越深,却不会让他们太快昏倒。

——昏过去之后,就不会感觉到任何痛苦了。

昏厥本来就是人类保护自己的本能之一。

一个喝醉酒的人如果吐了,就会变得清醒一点。

他们当然不希望丁宁和姜断弦清醒。

对这些兄弟的杰出表现,胜三很明显地表现出他的赞赏和满意。

“你觉得他们怎么样?”胜三问伴伴。

“我只能用两个字形容他们。”伴伴叹息着说,“我觉得他们真精彩。”

她说的不是实话。

她只觉得要吐。

她宁可他们用一种更残酷、更暴烈的方法去对付丁宁和姜断弦,她宁可他们用市井匹夫流氓打手们用的那种方法去毒打他们,打得他们头破血流,骨折肉裂,她反而觉得好受一点。这种打法,她实在受不了。

可是她再三告诉自己,绝不能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表现出来。

她受到的折磨和苦难已经够多了,何况她的苦难并不能使丁宁和姜断弦的痛苦减少。

——这个女孩是不是已经变得比较聪明了一点?

——女人对这一类的事是不是总是学习得比较快?

胜三忽然转过身,面对着伴伴,用一种非常温和友善的声音问她:“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好吃的人在慢慢地享受一种非常丰富的晚餐?”

“我看过。”

“你看我的兄弟们现在的表情,是不是也像那些人一样?”

“好像有一点。”

胜三微笑:“我的兄弟们当然也是跟我一样的人。”他又问伴伴,“我既然也跟他们一样,为什么没有和他们一起去享受这种晚餐?”

“因为你有你自己为自己留下的晚餐。”伴伴说,“一个做老大的人,就算自己不留,他的兄弟们也会替他留下来的。”

“有理。”

“一个做老大的人,他自己的晚餐通常都会比他的兄弟好一点。”

“通常都是这样子的,”胜三说,“只不过这一次有一点不同。”

“哪一点?”

“这一次不但比以前的都要好一点,而且我还可以保证,你绝对想不到我今天的晚餐是什么。”

伴伴的脸色忽然变了,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恐惧。

刚才他们出手对付丁宁和姜断弦,她还能控制自己,因为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发觉这种恐惧,因为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胜三看着她的眼神,就好像是一匹狼和一条毒蛇的混合,不但冷酷残暴,而且贪婪邪恶。

可是她一定要把这种恐惧尽量隐藏起来,所以她还是问胜三:“今天你的晚餐是什么?”

“是你,”胜三说,“今天我特别为自己留下的晚餐就是你。”

伴伴闭上眼睛,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她想不通,为什么有些人总是活在噩梦里,虽有间断,却无休止。

她活着,好像只因为等待那一个接一个的噩梦间的片刻间隙。

——这一场噩梦什么时候会醒呢?

她不知道。

这时候她已听到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一个拳头沉重而缓慢地打在她乳房上的声音。

然后,她才觉得有一种奇异而熟悉的感觉,像浪潮涌上沙滩般遍布她全身。

最可怕的是,这种感觉究竟是痛苦还是快乐,连她自己都已分不清。

这个计时的沙漏是用一种很珍贵的水晶雕出来的,再配上手工极精细的镂金架子。

慕容秋水这一生中所用过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他对他生命中每一样东西、每一件事都非常挑剔。

现在他正在计时,计算胜三和他的兄弟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达成任务。

慕容秋水的估计是一个时辰。

胜三现在做的这一类事,本来用不着这么长的时间,这种事本来是一种很简单的事,用的方法本来应该是最直接的方法,简单、直接、有效,而且绝不浪费时间。

可是胜三在处理这一类事的时候,所用的方法却是完全不同的。

因为他把这种事变成了一种艺术,一种享受。

沙漏中的沙子慢慢地流下去,流得虽慢,却不会停,如果它停,只因为沙已流尽。

现在它停了,现在已经到了一个时辰。

慕容秋水站起来,走到韦好客的卧榻旁:“你是不是已经叫人把我那匹‘八百’准备好了?”

“是。”

——“八百”是一匹马,可以“夜行八百里”的快马。

“那么我现在就要走了。”慕容说,“我一定要在丁宁和伴伴还没有死的时候,去看一看他们。”

他的声音异常温柔:“你知道,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看着慕容走出去之后,韦好客也闭上了眼睛,眼前也是一片黑暗。

他也不懂。

他不懂他自己为什么总是会替慕容秋水去做很多他本来不愿意做的事,直到他残废之后,慕容秋水还是同样要他做。

他觉得自己好像上辈子欠了慕容秋水的。

在看着慕容走出去的这一瞬间,韦好客忽然觉得好后悔好后悔。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丁宁。

快马毕竟是快的,慕容秋水很快就看到了丁宁养伤的那间木屋。

很柔和的灯光从屋子里透出来,夜色那么温柔,小木屋静静地安睡在夜色中,看来那么和平、宁静。

可是慕容知道这栋木屋里的和平宁静已经完全被破坏了。

慕容一向很少单独行动,这一次却是例外,因为这一次行动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绝不会出一点差错。

他绝对相信胜三和胜三的那班兄弟,如果不是在绝对安全的安排下,这些人也不会开始行动。

他们也绝不会做冒险的事。

他们的生活已经很舒服,已经开始怕死了。

令人想不到的是,慕容秋水看见这些人的时候,这些人都已经是死人。

大灶里的炉火已经熄了,桌上的菜已经冷了,人已经死了。

胜三和他的兄弟们,本来已经占尽了优势,他们的拳头总会变成别人的噩梦。

可是现在他们都已经倒在地上,每个人都像是一根被拗拧了的钉子,扭曲、歪斜,冷而僵硬。

他们到这个地方来的时候,一共有九个人,现在倒在这个厨房里的人,也是九个人。

他们是来“修理”丁宁、姜断弦和伴伴。可是现在丁宁、姜断弦和伴伴却全都不见了。

要修理别人的人都已倒下,被修理的人反而不知行踪。

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慕容秋水也不知道。

只有一件事是每个人都可以确定的,这个地方刚才一定发生了某一种极可怕的意外变化。

最重要的一点是胜三和他的兄弟们都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手——纵然不能算高手,却无疑是老手。

老手通常也是好手。

要对付这种人并不容易,可是现在他们却好像是死在同一瞬间,连一个能够逃出门的都没有。

他们的尸体看来僵硬而扭曲,面容恐怖而诡异,无疑是被人用一种极奇特而诡秘的手法,在一瞬间刺杀于当地。

这个人是谁?

慕容秋水还是很镇定,而且连神情都没有一点改变。他一向是个非常冷静、非常有自制的人。

可是他心里是什么感觉呢?

他只觉得手心里已经冒出了冷汗。

灯还是亮着的,并没有被震碎,也没有被打灭,可见这里并没有经过很惨烈的激战。

从这一点也可以证明,出手的人在极短的时刻里,就已制伏了胜三和他所有的兄弟。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进来的时候,居然没有人提防他。

想到这一点,就可以把这个“凶手”的范围缩小很多了。

慕容秋水取过了一盏灯,提起了一个死人,开始检查。

他一定要先查明这个人致人死命时所用的是什么手法。

这个死人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他当然都不会错过,甚至连每一根肌肉的变化都不肯错过,甚至连衣服的褶印都不错过。

甚至连毛发的卷曲和皮肤、指甲的颜色都没有错过。

然后慕容秋水的瞳孔就开始收缩。

——他是不是已经想到这个凶手是谁?

——他是不是已经把握到很确切的证据?

一向非常冷静镇定的慕容公子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别人很难看到的表情。

他那张苍白、高傲、冷漠,具有一个真正贵族所有特色的脸,忽然因为愤怒而扭曲。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脸色又变了,从恐怖的扭曲,又变为温柔和和平。

现在慕容秋水又是慕容秋水了,温柔如水,高傲如水,冷如水。

他就用这种眼色,看着窗外的一片黑暗空旷,然后他又做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忽然说话了,面对着那一片空旷黑暗,他居然说话了。

空与黑都是听不到任何声音的,他是在对谁说话?

他说,慕容秋水说,说了两个字:“你好。”

这句话他是对谁说的?这个人是不是能听见他的话,是不是能回答?

是的。

就在他问过这句话之后,那一片空旷的黑暗中已经有人在回答。

“你是不是在问我好不好?”

“是。”

“这句话你不该问我的。”

“为什么?”

“因为你应该知道现在我不好。”

“为什么?”

黑暗中回答的是一种非常非常令人销魂的声音。

“因为你。”

这种回答是非常奇怪的,因为回答这句话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如果有一个女人告诉你,你所有的麻烦,都是因为她而起的。

你是什么感觉?

如果一个女人告诉你,她的烦恼,都是因为你而起的。

你怎么办?

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办法是用一把梳子去解决,就好像你的头发都已经打结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你是不是只有用一把梳子才能解决?

理是理不断的,剪是剪还乱的。

梳子,最有效。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像是梳子一样,因为这个世界上也有一些人像头发。

梳子造出来就是对付头发的,这个世界上有梳子这样东西,就因为人有头发,所以人才会发明梳子。

头发就要用梳子来梳,用剪刀剪,头发没有了,用拔子拔,头发要没有,不用梳子梳,头发也会没有的。

所以梳子就出现了。

梳子也有很多种,有的好看,有的不好看,有的珍贵,有的便宜。

现在出现的这个梳子,就属于最珍贵、最好看的一种。

这个梳子,就是花景因梦。

对男人来说,花景因梦就像是一把梳子对一头头发一样。

这个女人就好像是天生就用来对付男人的。

慕容秋水是不是头发?

一个男人,如果爱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梳子,他就是头发。

慕容已经不会爱人了,甚至已经连他自己都不爱,难道会爱别人?难道会爱因梦?

他不爱因梦。

可是,他是头发。

一个男人如果有一点弱点被一个女人看出来,而且抓住,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梳子了,随时随地都可以梳他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

“因为我?”

慕容秋水看着幽灵般从黑暗中出现的花景因梦:“你说你最近不好是因为我?”

他并没有显露出惊奇的样子,因梦居然会忽然在这里出现,好像本来就在他意料之中。

他甚至还在笑。

“你说我做了那么样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你让我时时刻刻都要慎防丁宁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你还锯掉了我最好的朋友一条腿。”慕容微笑说,“现在你居然还说你不好是因为我。”

“是的。”花景因梦也在笑,“我就是要这么样说。”

她笑得当然比慕容秋水好看,而且比大多数人都好看,可是慕容却没有一点欣赏的意思。

因为他知道这种女人笑得最好看的时候,就是最可怕的。

“你知不知道我这么样才是对的。”因梦说,“不对的是你。”

“是我?”慕容故意用一种很好奇的神态说,“不对的是我?”

“嗯。”

“为什么?”

花景因梦不回答,反而反问:“你问我最近好不好,你知道不知道‘好’是什么意思?‘不好’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慕容秋水居然也反问,“你说是什么意思?”

“好的意思我不懂,因为我从来没有好过。”

“你不好过?”

“我常常都不好。”因梦说,“我的心情总是不好,身体也不好,饭量不好,胃口不好,酒量也不好,我对女人不好,对男人更不好,所以大家都说我这个人真不好。”

她说:“可是这一次我不好,却不是为了别的人。”

“这一次你不好就是纯粹为了我?”

“就是。就是为了你。”

“为什么?”

“因为你实在不是个东西。”

花景因梦说的话,当然都是有道理的。

“你把杀了我丈夫的人放了,你把我早就已经忘记,而且永远不愿再见的男人找来对付我,我都不怪你。”

因梦说:“这些事,都没有让我不好,让我不好的,就是你,只有你。”

“我在听。”慕容说,“你知道我一向都喜欢听你说话的。”

他问因梦:“你记不记得我常常会听你说话的?”

他问因梦:“你记不记得我常常会听你说话听到天亮?”

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在说话,说的都是些不是话的话,甚至可以说不是人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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