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荆人住在宫中,近日未曾听到她消息,莫非她与殿下之间生隙?”
孙成虎道。念头一生,他便不禁为紫荆的安危忧心起来。
阿当罕薛禅则道:“若是如此,孙将军打算如何做?”
“我?”孙成虎一愣:“我会劝殿下与紫荆和解。”
但于私心里,孙成虎已不喜陈齐将紫荆当做棋子来用。只因他已喜欢上紫荆,没人愿意自己喜欢的人,在他人眼中仅是一桩物品。不是么?
“若是,紫荆姑娘与殿下的矛盾已不可调和呢?”
“绝不会……”
“孙将军,我这一路上,发现紫荆姑娘不仅心思极是单纯善良,而且自有一套处事的方法。她用自己的标准活于世间,也算是……随本能而活的一名奇女子。”
随本能而活?
孙成虎起初有些不解,待领会话中深意,却不得不拍案叫绝。
紫荆的一切行动,都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为基准,假若行动有所变化,亦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些。因而,假若说紫荆此人是以人性中的纯善构成,那么她的确是随本能而活。
而像她那般年幼之时经历剧本,随后进了道门,又能压制下所谓“心魔”,“随本能而活”,便是她对这尘世的扰乱。
“享王殿下与紫荆姑娘却正好相反,性子深藏不露,行事小心谨慎,所做所为,亦有些绵里藏针的阴毒劲儿。”阿当罕薛禅饮了一口蜜酒,娓娓道来。
他虽不知自己有一次“遇险”便是来自陈齐精心设计,却凭着一路观察,抓准了陈齐此人的本性。“殿下有野心……不,雄心。然而他已是享王,除掉了瑞王殿下,荣华富贵已无人可动摇。他为何还要谋皇位?理由,恐怕不是为天下黎明。如此一来,殿下为了自己,机关算尽,亦是随自己本能而活。”
“因而,殿下与紫荆姑娘,性子上宛如光影,互为表里,必定会有冲突。此时殿下有求于她,必定好言相劝,一意迎合。但谋皇位事关天下百姓,途中势必有人无辜累积性命……这情形紫荆姑娘不愿看到,殿下又不得不做。一个不小心,两人生隙,殿下便在最需要紫荆姑娘能力之际,失去她的支持。如此,殿下会焦虑,便也说得过去。”
阿当罕薛禅以这番话为陈齐席上的失态做出解释,末了又道:“若是如此,届时孙将军会如何做?保护你选择的主人,还是你喜欢的女子?”
“此事说来未免有些……荒谬……”
孙成虎听得目瞪口呆,艰难道。“他们便一定会生隙么?”
“倒也不尽然……”
阿当罕薛禅沉吟道。阖目沉思的模样,让孙成虎生出些许期待,待他睁眼,却叹息了一声:“如殿下与紫荆姑娘这般相似又不似的,不是互为刺头,便是互相吸引。后者对孙将军更为不利……你不是喜欢紫荆姑娘么?”
“殿、殿下会喜欢紫荆?”孙成虎失声道。
好在丝竹正浓,他有些许拔高的声音被掩盖过去。
阿当罕薛禅微微摇头,看了一眼陈齐,道:“在下举个例子,若殿下爱慕紫荆姑娘,于他而言事情便好解决了,不会是现下这幅模样。”
随即又道:“于孙将军而言,你会如何做?”
“我……”孙成虎踌躇了。
他选择陈齐为主,赌上的不仅是自己身家,还有胞弟、手下一票弟兄的将来,自然是希望陈齐稳稳妥妥地谋到皇位。但真若阿当罕薛禅所言,有朝一日陈齐与紫荆之间矛盾激化,他也希望紫荆不受伤害,亦或是……紫荆受伤之时他能陪在她身边安慰一二。
这一番心思,却不符合中原人的礼数伦常。
“罢了,这番选择之余孙将军而言,太难了。”阿当罕薛禅亦是叹息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情义两难全。中原人便是用一堆条条框框将自己束缚,这个时候倒不若草原儿女爽快。”
这话孙成虎听着刺耳,不满道:“你以前也是中原人。”
阿当罕薛禅深以为然地颔首:“所在我对后陈和北狄的优劣都了解。其实孙将军此刻还有一条出路,就是投靠我,成我手下得力爱将,不去掺和享王殿下与紫荆姑娘之事。”
孙成虎哑然失笑,而后重重道:“休想!”
阿当罕薛蝉眼中失望一闪而过,而后朗声大笑。
“自然是说笑。不过如此一来,孙将军欠我的人情,什么时候才还得上?”
“本将军什么时候欠你人情?”孙成虎狐疑道。
“紫荆姑娘啊。”
阿当罕薛禅立刻挤眉弄眼:“孙将军安康城已有数日,竟还未同心上人见上一面,连我都看不下去……嗯……本王子决定大发善心,进宫替紫荆姑娘传个话,让你倆会上一会。这般恩情,孙将军打算如何还我?”
孙成虎忽然心脏一紧,面上又浮上久违的羞赧之色。
见不到紫荆的时候,他虽然有些想她,但知道紫荆不能与自己见面,便不是特别介怀。而如今他知道有见到紫荆的可能,她的一颦一笑便在脑海中无限放大。
于是,孙成虎吞吞吐吐道:“要是真能见到紫荆,我……我会好好谢你。”
阿当罕薛禅听得放声大笑。
不同于陈齐宴席上的冷清,太子府中人声鼎沸,年轻貌美的婢女提着灯笼,穿梭于席间。觥筹交错,织造出一派热闹景象。
酒过三巡,金发的胡姬随乐起舞,舞姬衣料上浓烈的熏香,让室内的气味甜腻起来。陈吉见陈祥满面通红,摇摇晃晃站起来要往室外走,知他酒劲有些上头,赶紧起身跟了上去。
兄弟二人走到一池塘边的小亭里,就着醒酒,陈祥温和的面孔上,浮现一抹难过。
“方才有的孤的人来报,赴五弟宴席的人数不多,想来此刻他正是难过。”
陈吉则忧心忡忡道:“这一回,尽管我们略胜一筹,因此却更须防范五弟的后招。”
便如他所言,这仅是开战,领先一步也算不上什么,反倒会激起陈齐斗志。况且陈齐还有陈康偏袒,这是他最有利的后盾。
陈祥叹息道:“三弟又说这种话,大家同是兄弟,斗成你死我活的局面,做大哥的,看了也难过。”
陈吉闻言,微微笑了笑。因为他从陈祥眼中,并未见到难过,反而是……陈祥的眼里在笑。
陈吉知道他这大哥平日有些虚情假意。仁慈的名声在外,平时都要装出一副圣人模样,戏演久了,面具取不下来,真心话也很少能说得出口。但陈吉并不介意陈祥是这副嘴脸,他分得清自家大哥何时是真心,何时是假意。
况且,陈祥对外人虚伪,对他却有兄弟之情。
陈祥早年丧母,没了亲人照拂,活到至今十分不易。而陈吉虽然有生母抚养,无奈生母身份卑微,无力庇护他,有也同没有一般。
小时候,一盘糕点的情分,将两人系作一处。
兄弟两人互舔着伤口长大,情分非同一般。于陈吉心中,皇室中亦只有陈祥,才是他的同胞兄弟。
于是陈吉并未揭穿陈祥作伪的嘴脸,掷地有声道:“五弟竟然奢求他不应得到的东西,便要做好万劫不复的打算。”
陈祥只是叹息。
陈吉道:“好在先前杨秀宁查觉他野心,用她的探子将消息报来,臣弟才做好准备,布下以防万一之策……”
陈祥听到“以防万一之策”,忧色更重。“三弟,你那一招,未免太过狠毒……”
陈吉正要反驳,却听到有人唤他一声三叔。
低头一瞧,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少年,怯生生攒住他衣衫一角。
“虹儿……”
陈吉登时心软成一滩水。陈虹是陈祥长子,于陈吉而言则是最亲近的侄儿,无论怎样看都极为可爱。
他将陈虹抱起来,亲了一口,问道:“虹儿小乖乖,听得到三叔说话么?”
四岁大的孩子点点头,又摇摇头。“三叔嘴凑在耳边时听得见,离远了便听不见了。”
陈祥面上的慈爱中,掺上了一丝难过。兄弟二人与陈虹细细说了一番话,待乳娘前来将孩子抱走,陈祥才道:“大夫说,再长大些,左耳情形或许会好些。右耳则就这样了,虹儿他,今后无论如何努力,都是个废人……”
陈吉忽觉一口浊气涌上心头。“四年前,父皇害得虹儿落下残疾。他还那么小,一辈子都毁了,父皇从未认过一句错,别的兄弟也从未关心过他。大哥为何还要同他们讲情分?”
——陈虹是陈祥长子,亦为陈康长孙。故而,他便是四年前那名被陈康掷于地的稚儿。人们只道自那日起,陈康筑丹炉、建道观,沉迷金丹之术,愈发荒唐得不像话,却不知当日那名稚儿,因头受了震荡,落得半聋。
陈祥想到被自己如珠如宝养育着的亲儿子,到了父亲兄弟面前仅是个废人,而罪魁祸首对此毫无愧意,一口怨气咽不下去,终是撕去伪装。
“三弟所言无差。我们再观察几日,若是父皇真偏心于五弟,那一招尽管使出来。”
末了,陈祥顿了顿,又道:“这也是为虹儿争一个安稳的将来。”
陈吉颔首。陈虹是废人,虽然生在皇家不致于衣食无着落,不过也就是混吃等死之辈了。
但他不允许别人这样议论他的侄儿。
若是陈祥得到皇位,给予虹儿最好的照顾,那么虹儿定能找到自己适合做的事,将来一展所长罢。
于是陈吉放缓了语气,柔声道:“大哥想得明白就好。你我虽是生为皇家子,谁又愿意将自己化身修罗?若不是……若不是……”
余下的话陈吉未说,陈祥已是明白,颔首道:“我知道。”
纵使身为皇家子,也如寻常百姓一般渴望天伦亲情。
若不是做父亲的不能保护儿子,儿子们何必各自结党相互算计?
做儿子的,若不是连身而为人最基本的性命都或许保不住,有谁愿意整日将自己沉浸在阴谋算计中?
“皇家男子,并非好父亲,亦非好夫君。我们做正妻的,若非得不到夫君的爱,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月上宫墙。坤宁宫中,杨玉坤与杨秀宁席地而坐。杨玉坤如此说道。
她将一枚巴掌大小的朱红锦盒往杨秀宁面前推了推,亡者般苍白平静的面孔上,唯有眼里闪着疯狂的光芒。
“所以,姑姑,您活着,还不如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