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疯似地要找到她,或许并非是出于其他。掩饰在帝王式的傲慢与狂妄之下的,不过是因那一眼而生的好奇。
那样绝美出尘的女子,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过着怎样的生活?
而后陈康不得不承认,紫荆口中的雪睨,比他七年来用妄念描绘出来的形貌,更为动人。
她是极美的,极好的。即使她只在紫荆的讲述中存在,而陈康仅是听着她的事,却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陈康忽然有些明白,当年太祖求娶而不成,如释重负般地大笑而去时的心情。
是夜,陈康辗转难眠,怔怔地想了许久。
也许,这样的女子,只须看着,便是极好。
这几日间,除却陈康身子有了好转迹象,宫里又陆续发生几桩事,引得人心浮动。
一是陈康好转之日,便以杨皇后对他“照顾不周”为名,发了一通火,而后下诏命杨皇后于坤宁宫中静心思过,不得外出。照顾陈康的差事则落到霞昭仪与她亲儿陈齐身上;二是瑞王陈嘉前来探病之日,有宫娥闯入乾泰殿,声称已怀上陈嘉骨肉,恳求陈康予他一个名分;陈康勃然大怒,以陈嘉“秽乱宫闱”的罪名,命侍卫将他押入坤宁殿与杨皇后作伴;三是因宗江泛滥,西南处流民涌入安康城之事,晏王陈吉赶赴安康城负荆请罪,如今暂居于皇太子陈祥府中。
种种这般,紫荆虽有耳闻,却因不是自己所能干涉之事,并未留意。
她担心的是,杨玉坤的鬼胎已快瞒不住人。
紫荆在乾泰宫前所见的煞气,对活人便有影响。而杨玉坤怀着鬼胎,腹中早已阴气重重,此时受了煞气催动,不过几日功夫,杨玉坤的腰身又显上一圈,竟是怀胎五月的模样。
杨玉坤已有了疑惑,好在宫中太医说不出个所以然。紫荆心中忧虑,又寻机会见了次陈齐,催促他尽快寻人为杨玉坤驱除鬼胎所负怨气。
陈齐听了,只道:“再等一两日,孤自会去寻人。”
紫荆忧心忡忡道:“鬼胎受了催动,生长速度比寻常胎儿快上许多。以七日为一月,再过月余,便会生下来,殿下务必赶紧。”
陈齐但笑不语。“冠人不必心慌,这两日间一桩要事了结,孤自会行事。”
紫荆不禁问道:“殿下到底为何事如此忙碌?”
“为了……二皇兄的死期。”
紫荆恍然大悟。原来陈齐是要与瑞王清算。
瑞王祸害北疆百姓,就算下场凄惨也是应了天道好轮回这一句,紫荆并未出生什么想法。却觉得既是好事,陈齐唇边的笑容,太冷了些。
那神情,就情……以前他答应寻人解决杨玉坤所怀鬼胎时的冰冷。
也是这一日,北狄使者阿当罕薛蝉前来安康城拜见的消息震惊朝野。
随着杨皇后与瑞王被禁足宫中,陈康再度出现在金銮殿中,北疆的乱局早已瞒不住。这个时候,北狄使者前来,是否意味着什么?
是日正午,北狄的使者队伍进城,安康城百姓前去围观。他们以为能看到一个身材高大面目凶狠的北狄壮汉,使者却是位斯文俊秀的年轻人。色泽光鲜的草原装扮带着几分神秘的异国风情,使者神情温润中染上几分玩世不恭。而那双桃花眼在人群中穿梭,每每遇见年少貌美的姑娘,便绽放出笑意,使得安康城内的少女芳心大乱。
耐人寻味的是,负责护卫阿当罕薛蝉的,除却安康城的守军,还有享王亲信孙成虎——北狄与后陈暗战这段日子,宜营城守备孙成虎与北狄数度交战,本是仇人见面,两人态度却有些亲昵。
确切地说,是阿当罕薛蝉对孙成虎极尽亲昵。孙成虎本是策马默默跟在他身后,阿当罕薛蝉却要不时回过身去,同孙成虎耳语一番。
这般形态,让瑞王一系,尤其是直接参与谋划北疆乱局的官员彻夜难眠。
他们知道,后陈金銮殿上,即将迎来从未有过的“热闹!”
翌日,后陈金銮殿上,出现了陈康临朝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景象——皇太子陈祥、皇二子陈嘉、皇三子陈吉、皇五子陈齐齐集一堂。
换言之,除却皇四子陈丰,厚德帝膝下能理事的儿子都聚集朝堂。而这其间,祥、吉、齐三位皇子与文武百官同列,陈嘉却是被五花大绑,由侍卫押着,跪在金銮殿中!
陈嘉一系皆是腿脚发软。厚德帝要发作了!
果不其然,一开朝,皇五子陈齐出列痛陈北疆乱局,指出陈嘉为争皇储之位私通北狄、陷害亲弟。
而后,陈康兄长陈泰上殿,呈上陈嘉与北狄暗通曲款的密信,又言南齐曾不得已放北狄过境,是受了陈嘉与北狄双面胁迫,不得已而为之——自然,双方“胁迫”南齐国君与他这个前任享王的证据,陈泰也一并呈上了。
随后宜营城守备孙成虎、卫军营所校尉赵壮等人上殿,证实陈嘉确实在北疆军中安插人手,以及享王奔赴安康城中所遇种种的刺杀。
最后,瓦楞部使者阿当罕薛蝉王子上殿,证实陈齐、陈泰所言无差,并率以瓦楞部为首的部落联盟向后陈归降!
兵败如山倒!
陈嘉的罪行一桩接一桩被披露。他先前尚且还能狡辩一二,随着上殿的“证人”越来越多,他知大势已去,最后只能抱着陈康的腿哀哀哭泣,恳求陈康留他一条性命。
而瑞王一系,连站出来替陈嘉辩上一句都做不到。这仅是因为,陈康已病愈!
若陈康此时仍是卧病不起,朝政仍被陈嘉与杨秀宁把持,那么即使陈嘉所做之事被揭穿,他们仍能信口雌黄,将朝局搅成一团,以图拖延时间挨个击溃陈齐一系。但现在,龙椅上坐的是陈康!
陈康在那把龙椅上坐了二十年,正是当之无愧的后陈之主。而他素来狂傲,行事荒唐。这种种缺点,虽让他被天下人非议,却是震慑臣子最有力的武器!
因为,与陈康打交道这些年,臣子们早已明白,在陈康面前绝无情理可讲,他若是不喜欢臣子,无须任何理由便能将之赶出朝堂。而此刻陈康已认定陈嘉有罪,那么陈嘉只能败得一塌涂地!
最终,陈嘉因私通北狄、祸乱百姓的罪名被削除王位,贬为庶人,押入天牢,瑞王府中女眷、儿女皆发落道观,一生清修,为北疆百姓赎罪;杨秀宁则因教子无方,废除皇后封号,贬为采女。厚德帝“仁慈”,为她保留坤宁宫居所,此后却永世不得踏出坤宁宫一步!
曾经权倾朝野的两人,一瞬之间说倒便倒。众人终是知晓,坐在龙椅上,意味着什么。
那是……说一不二的权势!
是无人可抵抗的威压!
陈齐望着龙骑上须发皆白,因此更显帝王威严的陈康,心中正在想,日后如何替陈康坐这张龙椅。此时,忽而听见陈康唤他名字。
“庆儿,不,齐儿……”
陈康唤出当年因他一时糊涂而给予自家亲儿的屈辱名号时,话音柔和了许多。
“北疆百姓无端受此横祸,皆因你二皇兄心术不正而起。齐儿任职北疆,对此事应是最为了结,因此彻查那孽障私通北狄之事,便交给齐儿你了。此外……如今后宫后位空悬,不如由你母妃暂代皇后之职,持封印接管后宫。那孽障封地亦不可一日无主,亦有齐儿暂代。待你弟弟们长大成人,再挑出合适人选接任。”
陈康此言,便是予陈齐补偿的意思。然而此言一出,朝野震惊!
因为——让陈齐彻查私通北狄的涉案官员,是暗中予了陈齐于朝堂上立足的后盾。
瑞王一系,或而铲除、或而吸纳,怎样做都是陈齐说了算。更近一步,若是享王亦有野心,朝中其他并未涉案的官员,也能成为“瑞王余孽”只要,这位享王铲除异己时做得足够小心又不露痕迹!
而暂代瑞王职务,则是明里予陈齐无上的殊荣——以一己之身管理两王封地,这是后陈开朝六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异象!
就连后宫中,因血统而无缘后宫实权的霞昭仪亦是母凭子贵,成为六百年来第一个掌管凤印的南齐公主!
明里暗里的种种荣宠,使得陈齐这本应无缘皇位的“享王”一跃成为朝堂上的第一人!
至此时,百官才对这位传闻中并无才干的五皇子刮目相看。有些位低权轻的官员,打量陈齐之的目光中已毫不掩饰谄媚与巴结之意。
“父皇,儿臣……”
陈齐心中得意,正要半真半假地推脱一番,金銮殿上忽然响起一个隐含怒气的声音。
“父皇,儿臣认为此事不妥!”
说话之人正是晏王陈吉。
陈吉时年十九,岁数仅比陈嘉小一月。这是因陈康不喜杨秀宁,迎娶她之后,随意宠幸了一名宫婢,扶为良人,待她产下陈吉,更是升了姬位。但那宫婢姿色寻常,陈康对她并无几分怜惜。此后艳绝天下的明霞公主入宫,陈康便将陈吉母子忘到脑后。
陈吉作为一名不受宠的皇子,悄无声息地长大。懂事之后,却是极有分寸地逐一彰显才干——后陈皇宫中,历来出身低微而有才干的皇子不在少数,难得的却是“有分寸”三字。
绝不越过头上身份尊贵的皇子,绝不流露出帝王之才,却能慢慢地让人知道,他是有才能的,是可以委以重任的。
踏实、能干,不依附于任何派系,老实本份且默无声息地成了贤明王爷,这是天下对于晏王陈吉的共识。而这样的精明,正是陈康所有儿子中,最为珍贵的才能。
此时,最不应该出头的陈吉,竟是头一个站出来,对陈康让陈齐一步登天予以非议之人。
“父皇,二皇兄所闯下的祸事,论起因,他欲与大皇兄相争,大皇兄亦是无辜受牵连。此外,大皇兄贵为皇储,多年受废后杨秀宁打压,使得皇家天纲不正,伦常缺失,才形成今日这般局面。而此时正应由大皇兄重振皇家威仪,矫正天纲伦常,故而,彻查一事,理应由大皇兄辛劳。”
陈吉言之凿凿道。他容貌随母亲,仅是中人之姿,却生得一双极耐看的丹凤眼,为气韵凭添几分温润。此外,陈吉还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音色温和又中气十足。那一番驳斥的话说下来,如同念诗一般,叫阿当罕薛蝉听得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