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荆仔细打量陈齐一番,微微颔首。“陛下的情形像是中毒导致体内气血运行不畅。我所习的雨润术恰能引导生灵体内气血运转,亦有驱毒的效用。”
“这是驿站那夜,你暗地为我军疗伤时所用的术法。”
“确实如此。只是……治标不治本,陛下五脏六腑机能都已损毁,情形如病重老人。即使毒素驱尽,也活不了几年。”
“这已足够。孤只要父皇的情形比现下好些。”
陈齐心中大定,又指着紫荆大声道。“父皇,此女为儿臣寻到的紫荆冠人,她能为您治病。”
“她通金丹术?”
紫荆正要摇头,陈齐抢先一步,沉声道。“冠人神通广大,不说妙手回春,至少能令父皇身子舒服些。”
陈康大喜。“快!上前来!”
紫荆心中虽觉怪异,毕竟以人命为重,闻言上前几步,对陈康施以雨润术。
随着混杂阳气的细雨进入陈康体内,陈康起初觉得全身发热。
这热气对于卧病许久的他,却是极为暖和舒适。
而后,体内奔涌的阳气运转快了起来。陈康的身体越来越热,体内毒素随着焦黄的汗水一身接一身排出。
虽是炙热难耐,他的身子却是越来越轻松,神智也是愈发清明。如此半柱香功夫,紫荆施完术,卧床一月有余的陈康第一次坐了起来,枯黄的脸上仍带着疲态,话音中却有了些中气。
“朕有些饿了,传膳!”
内监皆为这一幕惊呆,楞了半天,才连爬带滚出去。
陈康朗声大笑。“冠人果然神通广大!庆儿,你做得好!”
而后他打量着陈齐等人。只见四年不见的陈齐,已长成俊美少年,面上虽是带着冷冽,却自有一番高贵的气度;曾经宠爱过女人喜极而泣,梨花带雨的模样楚楚可怜,仍是当年嫁予他时那般美丽。
这是他的儿子,他的爱妃。
这是……他的亲人。
若是以前的陈康,会觉得他们敬他、爱他理所当然。如今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终是觉得这一幕弥足珍贵。
“霞儿,庆儿,过来,到朕身边。”
而后,他看到了紫荆。
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身姿相貌自有一份出尘的清丽,幽黑眸子中清澈透亮。
这气韵有些眼熟。
“冠人,你也到朕跟前来。”
而后,陈康左手牵着明霞公主,右手牵着陈齐,先是感叹道:“朕没想到,还有与你们手牵手的一日。”
明霞公主放声大哭。
陈齐不动声色将手抽出。“父皇,您不想知道,这位救治您的紫荆冠人师承何方?”
“噢?冠人乃哪派门下?”
紫荆福了福身。“我是天机教雪睨冠人弟子。”
听得“雪睨”二字,陈康面色一变,方才尚还清明的双眼里,蓦然升腾起狂热。
见状,明霞公主眼中的热度则冷了下去。
“不可能……六百年前的人,怎会尚在人间,还有徒弟!”
是了,他总算知道紫荆为何眼熟。
是她那双虽参杂着忧心却依旧平静如井水的眸子。
是她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出尘气韵。
这般那般,都与七年前那萍水相逢的女子有些相像。
“陛下,我师傅确为雪睨冠人,她就是您七年前在鹰嘴驿遇到的人。”
“一派胡言!”陈康指着紫荆,抖得厉害。“就算雪睨公主还在,她一直活着,不早就成仙了么?神仙为何还会到世间来?朕的后陈,朕的天下,不需要神仙!”
“师傅确实在人间活了六百年,不知为何,一直未得飞升。”
“好!即便雪睨公主还活着,你又怎能确定她就是朕遇到的女子?”
“原因,陛下不早就知晓了么?”
紫荆淡淡道,看着后陈国君面上愈来愈愤怒,身子却抖得愈发厉害,心头涌上一丝悲哀。
怎会有这种人?
他爱师傅,因此而不承认师傅。真相都已摆在眼前,为了成就一己之私,而固执地拒绝去看,去明白。
正如杨玉坤所言,这人,是清醒着看自己发疯。
紫荆只觉得无话可说。
“陛下身子尚未大好,还需我再输几日阳气培元固本。若是无事,我告退了。”
“等等,你并非雪睨徒儿!”
“陛下为何这样说?”
“假若……假若朕在鹰嘴驿遇到的女子就是雪睨,她是道门中人,天人资质不染凡尘,而你……冠人,你看你自己像什么!身有倦态,眼染俗尘,你分明就不是出世之人!你定是来诓骗朕!”
紫荆一滞,陈康竟然开始胡搅蛮缠。
可他有一句却说得极对,她不将自己当做出世之人,眼底已染上了俗尘。以前陈齐也曾言,她不过是身在世外心系尘世的不着调之辈,这对父子于看上的眼光上倒有些相似。
“陛下所言无错。您不觉得我是师傅的徒儿,是因我心志不若师傅坚定。而您这般固执,为一己执念扰乱天下,或许也是心志坚定之人。但即使我心志不坚,身为师傅徒儿一事仍是无可更改。陛下,您清醒些吧。便是看不到天下因你而乱,至少看看身边的人,为您多么伤心。”
紫荆言尽于此,径自步出乾泰宫。在油帏小车前等候之际,又望了一眼天上密布的黑气,只觉得疲倦。
人的情念中,也有如此疯狂与不合理的一面。
厚德帝寝室内,三人相顾无言。
陈康咬牙切齿瞪着陈齐,面色不断变换,陈齐只是从容地笑。半响,陈康终是按捺不住。
“庆儿,您找来那所谓的雪睨冠人之徒,可是有话对朕说?”
陈齐跪了下去,语气却是桀骜的。“父皇,儿臣无话可说。儿臣想说的,紫荆冠人都已说过。”
“你……”
陈康扬起手,正要发作。明霞公主亦跪了下来。
“陛下,庆儿是为了你好!”
“你们都觉得朕错了?”
“父皇,你若是无错,就责打儿臣,然后将儿臣赶出乾泰殿罢!”陈齐昂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怒气。
“但儿臣并未觉得自己做错什么!”
“很好……很好!”
陈康本是极为自负之人,素来最听不得有人指责他。然而巴掌高高扬着,始终挥不下来。
因他发现,当年的稚儿已长为极有主见之人。
半响,陈康将手放了下来,眼一扫,从床角铜镜中瞥见自己现在的模样——须发皆白,面容苍老。
不过七年,求而不得苦楚,通通尝过了一遍。
陈康一个冷颤,仿佛从漫长的梦境中醒过来,叹息一声。
“庆儿,紫荆冠人为何说天下因我而乱?朕卧病这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陈齐抬起头,露出惊喜之色,随即眼中浮现了羞愧。
“父皇……北疆……”
陈齐一边将北疆发生的事一一道来,一边于心中暗自调整日后的谋划。
紫荆的用处,原本是他拉拢孙成虎的手段,入了皇宫,紫荆便没有利用价值,届时他打算让她离去。
扳倒陈嘉已是板上钉钉,陈齐所需要的,却是越过陈祥的机会。
在奔赴安康城的途中,陈齐发现紫荆确实神通广大,心中便隐隐浮现出一个新谋算——
让紫荆为陈康施术,为他多谋几日寿命。如此,陈康对带紫荆前来的自己便会多出几分信任。他便能趁着这段时间,全力讨好陈康。
因为——谋皇位,不仅需要权势、后盾,最终要靠君恩。
而紫荆又确为雪睨爱徒,若是陈康对雪睨痴心不改,他更有办法,叫陈康乖乖将皇位传给他。
如此一来,他不介意此时装成孝子,利用陈康的欢心,去争上一争!
此后接连几日,紫荆每日皆前往乾泰殿为陈康医治。
陈康或许是身体已衰老,心境竟也同老年人一般平和起来。起初见了紫荆,仍是吹胡子瞪眼,却在拿不出当年那般荒唐却又狂傲的气魄。紫荆却是不改态度,平平淡淡为他固本培元。
陈康看在眼中,终有一日,忍不住问道:“冠人,能否说说你和你师傅……雪睨冠人之事?”
“我和师傅……”
紫荆一滞,以为陈康对七年前遇到的女子仍不死心,抬头对上陈康的眼,却未从他神情中看出愤怒或是疯狂之色。心中一动,暗想陈康开始面对现实了。
至少,他已承认自己是师傅的徒儿。
此为好事。紫荆定了定神,将自己的来历、与雪睨的相遇,以及师徒七年相处中的点点滴滴一一道来。
于紫荆心中,雪睨是予她一次新生的恩人。她是真正的出世之人,品行圣洁无暇,与人间烟火并无半分干系。可这样的人,却因与她共处时,顾及年幼的孩子辟谷于身体不利,亲自洗手下厨。
雪睨第一次熬出来的粥,焦如黑炭,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之后她的厨艺也并未进步半分。
紫荆一连吃了几日,终于发现这神通广大的师傅也有不擅长之事,因而试着自己动手,飞扬的火星却将雪睨洞府点着。雪睨手忙脚乱用了降雨之术熄灭大祸,洞府却只余一片焦黑,四处弥漫着烟熏气。
当时雪睨眸子亮得惊人,紫荆以为那是她生气的征兆,心虚地跪在地上。半响,却听到雪睨噗嗤一声。而后,素白的帕子抹上她的脸。
“你呀,脸脏得像小花猫。”
雪睨冠人话中的笑意一闪即过。紫荆大胆抬头,见到雪睨面容仍如平常一般清冷,雪白绝美的面庞上,却是黑一道灰一道。
像只大花猫。
于是紫荆亦轻轻笑出声。
师徒两人便这般对视着低笑了许久,一个面容冷漠,一个却憋着笑。而后两人开始打扫洞府,雪睨又整出一块平坦空旷的场所,建了小的厨房。
直到紫荆年满15,习了辟谷术,那厨房才作废,但至今仍在雪睨洞府中留着。
至始至终,雪睨从未责骂她一句。而紫荆从此知道,她的师傅面上是冷淡的,心地比谁都温柔。
往事一幕一幕浮现。紫荆跟在雪睨身边,觉得这些都是不足道的日常,待入了红尘,到了陈康面前,将之一一讲出来,才发现,她和师傅之间,已经累积起这多么故事。
雪睨予她的,不止于恩情,亦还有亲情。她不禁又开始思念她。
而陈康随着紫荆的讲述,一名绝美、善良、不染凡尘的女子形貌渐渐明晰。
但那女子却与他思慕的人不同。
七年前,她眼中的冷淡叫他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