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紫荆冠人清楚她为人?”陈齐注视紫荆,目光从她面上移到耳边那朵紫绯花,轻声道:“比孤这个与她做了四年夫妻的人还清楚?”
“我清楚!”
紫荆如何听不出陈齐话语的讥讽,清澈眼眸仍是载着顽固。
“我与娘娘同行多日,知道她生性骄傲,正因如此,这等阴损之事,她不屑去做!”
“哼……”
陈齐暗道比怀鬼胎更为阴损龌龊之事杨玉坤都做了,如今鬼胎也算是杨玉坤的报应。心中恶气稍稍消缓,又想到安康城快要到了,如今不便与紫荆交恶,缓和了语气。
“虽是如此,她毕竟可怜,孤行事自会掌握分寸。冠人,夜色将临,你快回去歇息罢。”
紫荆一动不动。“殿下,你真会寻人为娘娘驱除鬼胎吗?”
陈齐见紫荆幽黑眸子中映出自己冷淡的面容,犹疑片刻,缓缓颔首。
“会。”
他怎么不会找人来“驱妖”?
还会找许多人……
场面越大越好,事态越不可收交越好。
如此,杨皇后的侄女怀上鬼胎一事才能闹得人尽皆知!
言罢,陈齐笑了,面上却没有半点温度。
紫荆顿时觉得毛骨悚然,犹豫了许久,仍是轻声道:“好。殿下,我信你。”
陈齐本是被紫荆怀疑的眼神盯得暗生懊恼,待听到那一句“我信你”,却有些触动,眼神闪了一闪,道:“冠人这便信了?不怕孤暗中做手脚?”
“殿下既然说了会,我便相信你会。”
紫荆坦然道,天真率直的语气让陈齐笑了起来。
“紫荆冠人还真是没有半点防人之心。”
紫荆却道:“我防着你们做什么?我十岁之年便该死去,是靠着师傅好心才活下来。师傅说红尘中有明争暗斗你虞我诈,可它们与我并无半分干系。所以,你们说什么,我都愿意相信。”
“先前……”紫荆说着,声音低缓下来:“唐先生要我信他,我信了,因为信了他,我心中不必有疑虑,他看来也很是开心;现在殿下说了会替娘娘驱除鬼胎,我也信,哪怕殿下不需要我相信;我也信娘娘不会做阴损之事,因为信与不信其实都不紧要……而这所有事,即便不信,也不能自己、为你们寻到一分好处,反倒令大家徒增苦恼。”
“紫荆冠人想得通透。”
陈齐颔首,心中却道:那是因为她身负神通又不染尘世。
因为,她没有经历过背叛与无望,没有经历过兄弟阋墙、父子反目。
因为,她没有每一日都活在虚假中,每一句话都要深思许久,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亦没有每一夜……每一夜都难以成眠!
妒恨,如蛆虫跗骨,自心中肆意滋生。
他忽然想道:若是让这小道姑将爱恨情仇统统尝上一回,她是否还会保持这份目高于顶的天真?
因而,陈齐明知不应与她牵扯过深,仍是叹道:“冠人可曾想过,你这心思,亦是一种轻视?”
“轻视?”
“因为冠人不曾经历险境,不曾面临误信一句话、一个人便要连累许多性命的困局,以前不曾有,今后也不会有……你知道,无论我们……无论凡尘中人做出什么,都伤不了你分毫。故而,你才什么都愿意信。”
“我……我并非……”
紫荆忽然受了指责,语塞了许久。
半响才道:“我并非轻视你们。清修生涯数年如一日,红尘中却是每一日都波澜万丈,我是知晓的。清修只需心无旁骛,不需理会他人。红尘中每人的举动,都会牵动他人的命运。故此,我一直觉得,活在红尘中,比清修要艰难多了。我敬佩红尘中人,又怎会轻视你们?”
“紫荆冠人会如此说,不正是将自己当作世外之人,从高处冷眼瞧着我们这些红尘中人的苦苦挣扎?”
“这……这……”
“冠人曾言你无意清修,并未将自己视作道门中人。假若你有一日重回尘世,又没了术法庇护。衣食住行乃至家宅安宁全要靠自己辛劳挣来,你还会如今日这般,别人说什么都信么?”
“我……”
“譬如,你又遇上一次南齐之乱,官兵告诉你,他们定然会护你周全,要你留在家中死守,他们却在做退兵准备,你会信么?又譬如,逃难途中,有人要你将全部家当交给他,包括你的夫君与孩儿,说会替你照看,此人却面目猥琐眼神闪避,观之便是心术不正之辈,你又会信么?”
“殿、殿下……”
“若你觉得乱战之事过于飘渺。就算你嫁作人妇,有一日,与你恩爱甚笃的夫君领了个女子回来,要你给她一个名分,说是日后当做婢女使唤便可。而他待你定然还如同往日一般,你又肯信么?”
“殿下……别再说了!”
一连串的追问,终让紫荆产生动摇。
她后退两步,呼吸急促。
那惊疑不定的模样,终是让陈齐生出快意。
余下的话,便是没说出口,紫荆也从他神情中读得明明白白。
紫荆冠人,你既不愿做道姑,却也并非尘世中人。
你不过是个四不像,无法成为任何人。抱着天真的信义,做着自己成为红尘中人的白日梦罢了。
“是这样么……”
“在你们看来,我是如此可笑么……”
紫荆喃喃道,又往后退了几步。
退至无路可退时,身体贴着船舱,微微颤抖。
如无根的浮萍,随着浪涛起伏。
那般无助的模样。
陈齐痛快过后,心中忽然沉甸甸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终是缓声道:“冠人,孤言尽于此,你回去好好想想罢。”
紫荆一生中从未有一次退场如此艰难。
七年前,她逃难之时,纵使体衰力竭,总还有一个信念支撑——走!快逃开!
如今,另有一种压力,让她寸步难行。
仿佛,离开了船舱,茫茫天地间,便再无她的去处。
“殿下……”紫荆低声唤道。
她还想问许多。
比如……
她的念头,真是如此天真么?
所言所行,真是如此可笑么?
陈齐又一次背过身去,不去看她。他暗想话说得重了些,但并无错处。却又觉得再看上一眼她那可怜模样,就会于心不忍,就会觉得……自己欺负了她。
船身于此时忽然剧烈颠簸起来。
紫荆一个不稳,坠入陈齐怀中。慌乱之下,她紧紧抓住陈齐,直到他将她扶起,仍是不住颤抖。
“紫荆冠人,你可无事?”陈齐问道。
紫荆仍是紧紧抓着陈齐衣衫。这是她茫然无措之际,双手所能抓住的唯一依靠。陈齐并不喜欢有人随意触碰他的身体,蹙起眉,正要催促紫荆快些放开他。却见月白的衣衫上,如蜜的双手颤抖不已。
不同于他所见过的白皙肌肤,虽然光洁,映在眼中却是惨淡的色彩。
这双手,还有她的肌肤,色彩清爽而暖和。
陈齐不由自主伸出手去,覆在紫荆手上。像是抚慰,又像是想从她的肌肤中汲取温度。
“冠人勿要惊慌。”
紫荆猛然回过神来。
“对、对不起……殿下,我失礼了。”
她语不成声道。鼻间尽是陈齐衣上的熏香,手被握着,忽然意识道——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子握住了双手。
陈齐好不遗憾地看着她抽出双手,为掩饰面上的尴尬,他行至窗边,侧头打量江水。
“怎么回事?这时节,江水本不应泛滥……”
船身又是一颠,素白的浪花,由后边急速涌过来。
远方,一片火光映亮了江面!
陈齐察觉事态有异,即刻出了船舱。
行至甲板,孙成虎乘着小舰赶过来。
“殿下!是北狄人!”
孙成虎递予陈齐一架军机镜,面色有些铁青。
他生在北疆,一生从未乘过船,手下弟兄也大多如此。他深知自己人马在水上毫无抵御之力,早已请陈齐在雁水做了安排,由驻在江边的水军护航,百余艘小艇将享王府的官船围得密实。若是寻常水匪,见这架势就会逃开。敢于撞上来的,只有居心叵测之辈!
陈齐借着后方火光,从军机镜中看清,船首虽然插着后陈商船旗帜,为首的将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北狄大汉!
陈齐心中一跳,随即面露喜色。
“来得好!”
孙成虎有些不解:“殿下此话何意?”
“北狄人不通水性,如今却要铤而走险与我们打水战,船从哪里来?何人替他们操船?若不是二皇兄与他们里应外合,他们如何打这一战?”
孙成虎立即了然。过了雁水,便出了后陈北疆地界。从雁水南岸至安康城郊乃皇太子陈祥亲辖,陈祥又与陈齐枝连一气,瑞王再要动手脚,难如登天。因此,陈嘉只能铤而走险,在北狄人不通水性的情势下,来突破后陈水军的重重包围!
“再者,军中谁能借船借人予北狄?二皇兄此番行事,将他的幕后行动曝得彻底。以前他不过是想将我从享王的位置上拉下来,今夜行事,却有了破釜沉舟的架势!我若活下来,他则万劫不复……试问他为何要如此行事?只能是他不得已而为之!孙将军,你应该赶快遣人回安康城探听,小孙将军查到些什么。”
孙成虎亦是恍然大悟。细细算来,他们已离开北疆近半月。孙成燕在北疆活动,理由有所斩获。
“但瑞王殿下既已狗急跳墙,必有杀招,殿下不可不防。”
陈齐微微一笑。“在江上,水战取胜要者有三,一是船坚,二是炮利,三是天时。北狄人用的船,同我们的一样。他们若要取胜,还能靠什么?”
“不错,是风势。”孙成虎亦是颔首。
“我们船上,恰恰有一位驭风高手。”
陈齐朗然大笑,转身回了舱内。
东风乍起。
起初有些微弱,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汇聚成了狂风。
一艘艘明亮的火船,犹如离弦之箭,涌向船队!
北狄本是打算再用一次火攻。他们放出了数十艘载满火药的小艇,以为借着风势便能突破后陈水军的防线。水上一乱,比陆地上更有可乘之机!
这一次,他们的数量比驿站之役多上四倍。
上一回偷袭驿站的是草原上一个小部落,近四百余人竟是无一人生还,他们多方打探,才隐隐推测出那个部落全数被歼之事。由此,北狄人更为肯定,他们要寻之人,确实在享王队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