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成婚后两人赶赴北疆封地,他又宠上了侍女绢儿,她才意识到:享王,不是孩子。于旁人而言,他是男人。
也是因他宠上了侍女绢儿,她亦是发现:她所自持的美貌,旁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女人能得到男人,却从来不是因为美貌。
身为当朝杨皇后的侄女,亦不能靠美貌拉拢皇太子的左右臂。
但她拉不下脸去低声下气,只能一日日放任时光流逝。
一日日见他褪去稚气,长为俊美无双的少年,显示出不俗的才智。
又一日日见他与绢儿情义渐笃。
她却一日比一日更觉寂寞。
此时,她已早忘了闺阁时期喜欢过的、憧憬过的,一如这紫绯花。将自己投入到了日复一日的怄气、吃醋、夺内权的戏码中。
到底……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越走越远?
不过,他总算还记得。
杨玉坤看着花儿,心跳得有些快。
纵使已是同床异梦,纵使已是形同陌路,她始终是他的正妻。而他也还记得,迎亲路上漫天的紫绯花,不是么?
杨玉坤思及于此,腹中忽是一酸,胎儿又动了。
这孩子……
她抚上肚子,有些懊悔。
要是知道陈齐待自己还有一丝情谊,便不用怀上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
车轮滚滚,承载着一行人各自的心思,急速驶出落霞山。两日后,一队人行至雁水。
雁水天险,以前朝国号为名,乃是隔绝后陈北疆与中央腹地的一条大河。
孙成虎生于北疆乡间,一生从未踏过落霞山以南地界,也是初次见到这后陈第一大河。不尽江水夹杂着泥沙腥气滚滚而来,奔涌怒嚎,使人望之生怯。他也如没见过世面之人一般,站在雁水河畔,久久说不出话。
从此处坐船,走一日水路便抵达后陈腹地。船只早已备好,享王府女眷趁着换船的时间,皆纷纷出了车鸾,望着河水叽叽喳喳。
孙成虎在这片莺声燕语中,忽然听到了紫荆的名字。
“紫荆妹妹,古往今来数千载,这雁水上只建过一座桥。即六百年前,太祖为夺取雁国国都安康,所建的浮桥。此地水流湍急,河面又宽阔,筑桥可谓异想天开。唯有太祖以浮箱代替桥墩,拼上近一成的人命伤亡,渡过了这湍湍河水,杀得雁国国君措手不及。此后六百多,浮桥之术多有用场,在这雁水上,却再未有过一座桥。因为……后来太祖下令,雁水禁建桥梁。此举已为后陈惯例。而太祖宁愿这河上永远没有桥,也不愿有人效仿他,夺取后陈腹地……”
原来,是杨玉坤被嬷嬷与侍女搀扶着,慢悠悠出了车厢。
她一边走,一边将这雁水上的典故同紫荆娓娓道来。
“安康城往南一千二百余里,还有一条江,名为宗江,乃是后陈第二大河,水势亦不比此处平缓。书上记载,雁水与宗江本是同源,仅是流向不同。起源地为当今天下最大的龙头,两条河流皆为龙脉,历经沿岸皆是龙气滋润之地。安康城便夹于两江入海口处中心,是为六朝古都,富庶堂皇,不可言喻……”
杨玉坤说得淡然,紫荆却听得入迷。
两人耳边,皆簪着一朵小小的紫绯花。
历经两日,花儿不见衰败的迹象,开得娇艳,想来是紫荆照料得当。
孙成虎心中便泛起些许甜蜜。
另一厢,陈齐出了车厢,目光恰巧与紫荆等人遭遇。
他打量了一圈两人头上的紫绯花。深紫色的花蕊,衬着幽黑的眼瞳,竟生出一丝妖冶。
陈齐没来由地觉得心情畅快了些,微微颔首,笑道:“这花不错。”而后背着手上船去。
杨玉坤面上微红,怔怔望着陈齐,直至他的身形被船舱完全遮掩。才有知趣的侍女笑道:“娘娘,殿下夸你呢。”
陈齐待杨玉坤冷淡,享王府内人尽皆知。便是杨玉坤传出梦熊喜兆,也未得陈齐一个笑脸。今日陈齐居然为一朵花称赞了杨玉坤。一时间,侍女们议论纷纷,皆道这是因陈齐身边没了绢儿狐媚,总算想起夫妻恩爱。随即,贺喜之声一片。
“恭喜。”
紫荆将众人议论听得明白,才知这一对夫妻竟已走到相敬如冰的田地。如今陈齐态度有所缓和,她真心替杨玉坤开心,亦是随着众人贺喜一句。
杨玉坤神色仍是矜持,唇角却早已弯出柔和的弧度,道:“紫荆妹妹莫取笑本宫。”上船后亦是精神大好,抓着紫荆不住说些安康城轶闻,顺带着连自己入闺学之前不像别的名门闺秀好静,整日上树爬墙攀鸡撵狗,将族中女眷们气得够呛的事也一并说了。
紫荆一边听,一边笑之余,也暗自分神留意了杨玉坤腹上动静。
这一瞧,却让紫荆面色大变。
杨玉坤犹自开怀,她腹上的怨气,却是又重了一层。
紫荆这一路上每隔两日,便要替杨玉坤驱除一回怨气。她深知孩子背负着这么多怨气,出生后定是戾气冲天,一生命运多舛。故而,虽找不到根除怨气的方法,每次驱除时却格外慎重,务必将怨气除得一丝不剩才收手。
如今,怨气重聚的速度却是越来越快。
最初须两日,后来只须一日。
这一次,还不足半日,又成了她当日在享王府内所见,孕妇周身怨气缠身的情形。
紫荆几日前,已模模糊糊生出一个念头,却因此事太过骇人,一直按住不表。
如今亲眼所见,却已是骗不过自己。
——紫荆一直告诉自己,杨玉坤怀的是寻常孩子。纵使怨气生得多些,与她自身的心境也有关。
她不受宠,难免整日心境阴郁。让享王府内存留了六百年的怨气钻了空子,依附于她身体。但现下,先前的怨气早被她除得干净,陈齐又与她有了修好的苗头,杨玉坤自身也极是高兴,怨气却反倒生得更快。
这情形,唯有那个答案才合理……
紫荆想道。她也曾怀疑有人对杨玉坤施术,近日观察下来,却未从杨玉坤身上发现半点术法痕迹。若怨气全是因她腹中孩子所生,那又是什么孩子,尚在母腹中,便能引来这么多怨气?
若起因真是那孩子……这等阴戾的魂魄,又怎能得到投胎机会,依附于杨玉坤腹中?
因此……
杨玉坤所怀的……
是鬼胎!
紫荆想起,雪睨洞府中有一本典籍曾记载:世上有两种人,本不该出生。
一种是地界厉鬼,尚未洗净身上戾气时便阴差阳错挣脱了冥界束缚,或被心术不正的道门中人召唤,来到人界。这种厉魂会强行依附于女子体内,使得女子怀孕,是为鬼胎;还有一种,则是母体原本有孕,胎儿之魂受最狠戾的阴气侵蚀,变得与亡魂无异。明明该做活人,魂魄却是死魂,亦为鬼胎。
无论哪一种,皆不被天道所容。鬼胎十之六七在出生之际因母体难产而胎死腹中,并酿成一尸两命的惨剧。即使有幸出生,也因其身不人不鬼,一生注定受尽苦难,生不如死。
紫荆额上溢出了冷汗。
她擅长的是驭风术,除此之外仅通晓些雨术皮毛。对于鬼胎,她无计可施。当下只得佯做镇静,手上暗自凝结真气,又替杨玉坤驱了一回怨气。
杨玉坤正说得开心,忽而又觉腹中暖意荡漾。低头一看,见紫荆又为她“驱寒”,有些感动,笑道:“本宫自与紫荆妹妹相交,幸事一桩接着一桩。妹妹大约是本宫命中福星。”
“玉坤姐过誉。”
紫荆擦去额上汗珠,仍在担心杨玉坤,面上未见一丝松缓。
杨玉坤却抓住紫荆的手,真挚道:“妹妹的恩情,本宫永世不忘。可惜妹妹不能在本宫身边待到孩子出世,现下本宫想替腹中孩儿做个主,认妹妹为干娘,叫他也沾点妹妹仙气。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这……不行!”
紫荆失声大叫,急得额上又溢出汗珠。
“玉坤姐,人与人本就不能随便结缘。因名分一旦认下,命运便会相互影响。譬如你我平日互称一声姐妹,却并未真正义结金兰,倒还无妨……我是道门中人,原本与凡尘无缘,他、小世子身份贵不可言,注定要在人世间翻云覆雨,若是受我影响,尘缘淡薄,反倒不好……”
紫荆说得是实话,却还有一言并未道出。
若杨玉坤果真怀着鬼胎,这种不应存在的人,尘缘越薄越好。一旦与人结缘,出世的机会又要大上一分。
杨玉坤见紫荆语无伦次,却是真心在为孩子着急,闭上眼,轻声道:“妹妹人真好。”
紫荆心中羞愧,心想此事不能再瞒下去,却不敢告知杨玉坤。之后找了个借口,去到陈齐舱中,将她所见之事一一道来。
陈齐正在自酌,听闻紫荆主动来找他,不知怎地,心中竟有些许雀跃。却不想紫荆前来,说的尽是惊世骇俗之事,当即问道。
“鬼胎能否除去?”
“应是能的。”紫荆颔首:“可惜我不喑此术,不敢贸然动手。殿下应去寻使通晓役鬼术的道人,为娘娘除去胎儿身上依附的阴魂……只是如此一来……便、便……”
她话中多了些许苦涩。
“胎儿无魂魄依附,多半会变成死胎,饶是有幸活下来,也为无知无觉的痴呆儿。”
“但……好歹能保住大人,是吧?”
陈齐沉吟道,站起来,慢慢跺至窗边,望着江水滚滚,语中尽是如释重负。
无尽涛声,掩住了他脸上的笑容。鬼胎?很好!
杨玉坤,你真是自作自受!
因而,陈齐又不咸不淡道:“看来孤与这孩子无缘,罢了,来日方长。她能活下来便好。”
紫荆不知该怎样应答。凭直觉,她觉得陈齐并不伤心,语气也有些阴阳怪气,可偏偏又要做出一副担心杨玉坤的模样。
正是奇怪,听得陈齐又道,“堂堂王妃,为了夺内权,竟私通妖道装神弄鬼,给孤弄来个怪物!看来孤这后院,理应好好整顿一番!”
紫荆膛目结舌,道:“殿下,娘娘并未……”
“那鬼胎是如何得来?”
“或许娘娘怀胎之际,在王府内受了冲撞……”
紫荆又将享王府内阴气绵绵之事道来。陈齐听了冷笑一声:“这王府建了六百年,别的女人都能好好怀孕生子,唯独她被戾气侵蚀?说来巧了些!”
“可娘娘绝不会故意怀上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