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做出如此决断,却是因为,紫荆在此处。若是后陈官兵真有失手的一刻,以紫荆的能耐,能护得众人周全。
如此一来,即便我嘴上说得多堂皇,最后仍得靠她出手。
孙成虎思及于此,口中有了苦意。羞愤之下,战意更甚,却只能死握着拳忍下杀出去与北狄人一决胜负的冲动,一边调派官兵死守客房。一边命余下的兵力直取北狄人中,模样最像将领那个。
官兵对盗匪,本就是官兵更深喑正面对敌之术。
以往北狄于肆虐南齐和后陈北疆,多是仗着马术出众、士兵勇猛。如今小小驿站之内,北狄人的马术派不上用场,后陈的铁器军备却要胜上北狄一筹。纵使北狄拼了命要活捉驿站内的贵人,后陈官兵亦是拼了命死守。
如此又僵持了两刻钟,北狄渐渐露出了溃败的苗头。
头人已有想逃的念头。半个时辰,强攻不下,援军想必就要赶到。再战下去,族人的性命都要交代在此处。
他正要族人散开。此刻忽然听得军号震天,马蹄声渐渐由远而进!
北狄人皆露出绝望的神色,这声音落入后陈官兵耳中,则有如天籁!
附近营所的卫军赶来了!
孙成虎心中大定,命懂北狄语的士兵传话——投降者,可不杀!
头人亦惜命,只懊悔自己过于贪财,久持不退,误了脱身时机,故而并未挣扎多久,便命令族人就地投降。
官兵蜂拥而上,将北狄人捆绑结实。
不多时,营所卫军破门而入。孙成虎全身一松,正要迎上去——
“放箭!”
卫军中传出一声厉喝。
利箭如雨!
一支支索命箭射出来,客房前的北狄人与后陈官兵纷纷殒命!
孙成虎一时反应不过来,从二楼窗前探出头去细看,忽闻一道劲响!
一只利箭,箭头闪着冷光,直朝他面堂袭来!
糟了,躲不过——
这是孙成虎此时唯一的念头。
下一瞬,却是天旋地转。耳边似乎有谁大声唤他“孙将军”,随即便是一面肉墙扑面而来,将他牢牢压于身下。
“好险!差一寸便要射中你了!”
扑到孙成虎身上的人竟是唐致远。
孙成虎此刻还云里雾里,唐致远将他扶起来,两人靠窗蹲下。
唐致远喋喋不休。
“孙将军,你不知道,刚才在下听到外面的厮杀声,怕得要死,在屋里迷迷糊糊的乱转,不知怎地就转到这边来了。正巧看到好大一支利箭正朝着你射过来,在下想也不想,直扑上来,幸好赶上!幸好!”
他们身后,那枝利箭入墙三分。涂遍黑漆的箭身,有如阎王的催命咒。
“多谢。”
孙成虎心有余悸,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正奇怪唐致远为何出现得这样及时,忽然想起紫荆之言————玉佩上施有术法。
玉中注入了唐致远的精血气,与主人浑然一体,一旦分离,便会相互呼应。
孙将军,那日唐先生是冲着你来,因为玉在你手上。
原来,紫荆真是不打诳语。她所说的,这么快便证实了。
孙成虎的百般纠结,唐致远是全然不知。只听他又道:“可这情况似乎不对劲!我方才往窗外瞧了一眼,放箭的像是官兵大哥?”
孙成虎咬牙切齿道:“他们反了!”
享王房内,“绢夫人”紫荆、享王妃杨玉坤、内监福达与几个传旨内监齐集一堂。
陈齐坐于床榻,右腿架在左腿上,双手端放于膝,唇边挂着冷厉笑意,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杨玉坤与紫荆位于陈齐左右。杨玉坤抚着肚子,神色端肃,背脊挺得笔直;紫荆却是剑眉深蹙,脸色铁青,门外每传一声哀呼,纤瘦的身子便要颤上一颤。
传旨的皇使们看在眼中,都觉享王与享王妃不愧为凤子龙孙,自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气度,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反观那享王爱宠,当真是小门小户出身,比起两位正主差得远了。
他们哪知陈齐与杨玉坤临危不惧,是因紫荆坐镇于此。紫荆心乱如麻,却是怜惜外面折损的人命。
她听从了孙成虎的劝诫,未出手干涉战事。
可心中明白,外面的每一声惨叫,皆意味着有人死伤。
人命,便在她的坐视不理中一条皆一条流逝。
外面,杀伐之声一阵高过一阵。
内监们素来活在安康城里,平日所见,皆是宫里的阴谋暗算,取人性命向来是用口舌而非刀枪,哪曾亲临过修罗场。宫中用惯了的保命绝技,到了这一处统统都不管用。于是,一个个抖抖瑟瑟,比之紫荆更是不如。
先前外面总算平静了一阵,有内监大着胆子往窗外一瞧,正见到北狄人束手就擒的模样,正松了口气。随后不过片刻,箭雨纷纷,孙成虎遣人来报:附近营所的卫军反了!
怎会如此!
小小一处卫所,竟敢谋算皇子!
此时,窗外响起喊话——“北狄贼子已诛!臣等愿护送殿下回府!”
陈齐便冷冷笑道:“护送?他们怕是要挟持孤!”
内监们再也坐不住了。领头那个连爬带滚扑到陈齐身下,话音中染上了哭音。
“殿下、殿下!怎会如此?他们怎敢谋反?”
陈齐又是冷笑。“他们如何不敢?瞧瞧,现下北疆乱成什么样子?公公们可有体会了?”
“殿下,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我们怎么办?”
陈齐双手一摊。“孤也没法子。”
而后传人唤孙成虎进来,问道:“孙将军,你可有脱身的法子?”
孙成虎望了一眼紫荆,想说,有她在,一行人自然能脱身。但见紫荆目光灼灼,跃跃欲试,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他不愿承认自己较之紫荆,如此无用。
更不愿在紫荆面前丢人。
一咬牙,字字铿锵道:“末将愿率军诈降,待接近卫军,即刻开杀,殿下可趁乱带众人离开!”
杨玉坤与紫荆同时惊呼:“孙将军不可!”
杨玉坤组成孙成虎,是因知晓,诈降之举何其困难。孙成虎将自己充作了诱饵,一旦正面开战,自己或许能逃出去,他却是九死一生。
紫荆则是直觉——她觉得再让孙成虎出去,自己定然会后悔!
而陈齐冷冷哼了一声。“他们带着弓箭手前来,就是防着与孙将军正面开战,只怕孙将军一露面,便要被射成筛子!”
紫荆终是按捺不住,站起身,凛然道:“殿下!让我……”
“绢儿勿怕。”
陈齐忽然揽住紫荆腰身。碍于内监们在场,他唤的是紫荆伪装的身份,于“绢儿”二字上更是咬了重音,只盼紫荆能听出话中深意。
“可是……”
紫荆到底不忍心,幽黑双眸中闪过一丝哀求。
陈齐慢悠悠道:“如今之计,唯有孤先出去委以虚蛇。”
“殿下!”
这次是室内众人一齐组成。
陈齐看着众人面上的忧心,神色总算缓和了些。
“一处小小营所,想来也不敢有刺杀孤的胆量,他们不过是要活捉孤。孤自有对策!”
言罢,陈齐施施然起身,大步踏出房门。留下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哪出。
驿站外围,领军卫官明明大胜在即,心中偏偏极是不安。
便如陈齐所言,谋算皇子的罪名,他不敢承担,如今却已是骑虎难下。
他仅是一名末等武将,前程与性命都在上峰手上。今夜,上峰命他前去挟持享王,事发突然,他想临阵倒戈也做不到。
若是今夜拿下享王,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拿不下,上峰定然不会留他活口!故而,等待享王出来这际,他是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待到享王带着几个侍卫出现在客房门口,他终是心中暂定。
“殿下,请随末将回府。”
这卫官的口气极是谦卑,全然没了先前喊话时的威慑。心中却在想:这位享王殿下,恐怕有生之年都回不了王府,待擒住了他,也不知上峰会将他囚于何处。
陈齐冷笑。“真是想不到,孤坐镇的北疆,军心早已大乱。一处营所卫官,也敢谋算孤!”
卫官战战兢兢道:“殿下,末将也是身不由己。”
“今日,孤死也要死得明白——说罢,这北疆军中,究竟有多少二皇兄的人?你们私通南齐放任北狄人入侵,他又许给你们多少好处?”
此言一出,四下大乱。
营所卫军乃是最底层的士兵,军机大事他们插不上口,平日只能听命行事。眼见北疆日乱,大军的围剿却每每不得章法。纵是心中困惑,也想不到这是上头有意为之。
而孙成虎所带之军亦是初次听闻。瑞王陈嘉联手南齐私通北狄!
这……确实能为近日北疆乱局给出答案!
卫官如遭雷击,呆呆滞了许久,才涩声道:“末将并不知晓此事。”
“你现在既是知晓,还不赶快弃暗投明?”
“这……”
“实不相瞒,孤此行便是进帝京揭穿二皇兄阴谋,你们可随孤同行,做个人证。待北疆稳了,孤不会亏待诸位。”
这是开始利诱了?卫官想道。
若是能于此刻逃到享王翼下,或是飞黄腾达的际遇,诱惑不可谓不大……
可惜,迟了。
“末将家人都已被上峰扣押,今日若不带殿下回去,他们性命不保。望殿下体恤末将的难处。”
卫官心道现下军心已乱,若不赶紧快刀斩乱麻,手下弟兄会不会倒戈还难说。当下以眼神示意两个心腹,三人上前几步,不管如何,先扣了享王再说。
陈齐仍是不惧。
“你对家人倒是情深意重,可惜不会动脑子,才仅是个任人拿捏的卫官。由你来擒孤,自然是——不配!”
言罢,陈齐转瞬抽出身侧官兵长枪,朝卫官掷去!
声势如虹!
那卫官还未看清享王如何动作,整个人便被一股极强的力道贯穿,身子腾空而起,退上一丈,被牢牢钉死在土墙上!
四下顿时寂静无声,待众人看清卫官死状,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那竟是——一枪穿心!
孙成虎从窗口探到陈齐之举,也是大吃一惊。
后陈久有传言,厚德帝第五子陈齐仅以美貌闻名,于谋略及武艺上声名皆不如四位兄长。孙成虎是亲自与他打了数年交道,才知晓他心机深沉,有谋划大局之才,但平日也被他斯文俊秀的相貌所惑,以为他是柔柔弱弱的金枝玉叶。如今看来,陈齐武艺竟不逊于军中最勇猛之士!
如此深藏不露之人,到底还隐瞒了多少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