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冰见闾丘策佝偻之身,银须逸动,眉宇间尚有英气,不像是贱民出身,颇为疑惑。
闾丘策看出娘娘疑惑,淡淡一笑,唇齿之间,一段前朝往事展现眼前……
卫国,崇和七年,永庄帝受奸臣赵丘的挑唆,疑心征北大将军闾丘彦有谋逆之心,一道圣谕将镇守边疆的闾丘彦调回京城。闾丘彦回京后,永庄帝并未召见,而是直接交由大理寺审问,大理寺卿与赵丘本就是一丘之貉,未有两天,大理寺的奏章就递呈在永庄帝的御案之上。
奏章有数尺之长,谋逆罪状一一罗列,永庄帝一怒之下,将闾丘彦杖毙在大殿之上,仍不泄恨,施以车裂,并将闾丘彦的头颅悬挂于城门,以儆效尤。随即又连颁三道圣旨,闾丘一族贬入贱籍,男子流放西岭,女子罚入军中,充作营妓,一夜之间,闾丘满门死的死,亡的亡。
此时的卫国早已满目疮痍,闾丘彦成为卫国最后柱石,闾丘彦一死,卫国更是风雨飘摇,灭亡在顷刻之间。
朝廷召回闾丘彦之际,便派郑纥为上将军,前去边疆接掌三军。郑纥方到军中,就被统领高欢斩杀阵前。高欢与副将闾丘哲密谋,想建不世之业,岂知闾丘哲不信朝廷会加害兄长,仍忠心朝廷。高欢无奈,以莫须有的罪名,军法处死闾丘哲,统领三军,后以“清君侧”之名,讨伐赵丘,实则图谋霸业。
大军行至晋阳,高欢黄袍加身,自立为帝。并以晋阳为据点,东征西讨,历时十年,大小战役,不计其数。最为惨烈的莫过于鹿州之战,最为著名的莫过于芒山之战和汾城之战。
崇和九年,三军行至鹿州郊外,在长满芦苇的沼泽地,遭遇埋伏,死伤过半。行至鹿州城下,鹿城太守死守城中,鹿城一时固若金汤,久攻不下。高欢坚守城外,历时两月,城中弹尽粮绝之际,高欢率兵,一鼓作气攻下鹿城,因攻城持久,死伤过多,高欢一怒之下,屠城而过。
崇和十三年,高欢率八千骑兵,行至芒山,路遇敌军袭击。高欢率先杀入敌军阵中,八千骑兵斩敌军首级三万有余,刀光之下,碧血凌空。转夜,骑兵绕过敌军主力,袭击敌军中军帐,斩杀敌军元帅,并收编敌军,自此芒山一战,以少胜多,大获全胜,这一战中,高欢负伤七处。
崇和十五年,大军行至汾城,高欢派人改掘河道,一夕而成,在城南堆起土山,湍流凭高冲下入城;并命人在城四周挖掘地道十二条,在道中施以梁柱,猛火烧之,梁柱崩塌,城墙塌毁,大军不费一兵一卒,攻下汾城,汾州刺史自焚身亡。
崇和十七年七月,高欢率领三军,直逼京城,兵临城下时,京城卫尉葛荣临阵倒戈,京畿驻军溃败如山崩。
高欢率三千骑兵,闯入皇城,因未找到永庄帝,愤怒之下,屠戮皇城,一时,血流成河,尸骨砌山。
屠城次日,清灵温泉里,发现永庄帝和两个嫔妃的尸体,高欢命人将永庄帝的尸体悬挂城门,曝尸三日,自此,卫国灭亡。
崇和十七年十月,登基大典,高欢受群臣跪拜,正式称帝,改国号为岐,年号明武,当年为明武元年。
高欢就是岐国的开国皇帝,也就是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足智多谋,善于权谋机变,征战沙场,血染铠胄,戎马一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明敬皇后先他而去……
玉冰望向闾丘策眼角,布满皱纹,沧桑尽显,“闾丘彦是你父亲?”
“不是,闾丘彦是老奴的伯父,闾丘哲是老奴的父亲”
闾丘策目驻远方,东躲西藏的日子又出现在眼前,这记忆就像黑暗深处的烛光,忽明忽弱,但永不消灭,“官府拿人之日,老奴与娘亲正巧不在府中,幸免于难,此后东躲西藏,幸得崔老爷相救。老奴就一直留在崔府,王爷迁往安州时,便跟随王爷来到安州。”
崔家救他母子性命,却是顶着灭族之险,难怪闾丘策对王爷忠心耿耿。
玉冰看着眼前这个老人,忍辱负重,屈辱难平,不知何时能得以昭雪。太祖皇帝起事时,杀了闾丘哲,登基后,自然不会为闾丘一族昭雪,这无疑是打自己的脸……
两天后,药到。
高衍服下之后,过了三天,仍未清醒。
这几晚,玉冰衣不解带的服侍在病榻之侧。日里,依依和其他侍妾会前来伺候高衍,她就可以回到连枝苑中休息,但也只是小憩一会儿。
高衍一倒,府里繁杂事务,全部向她请示。玉冰倒也不急不躁,轻重缓急,事无巨细,都料理的清清楚楚,若遇到棘手之事,处理起来也是雷厉风行,就连闾丘策都说,娘娘行事颇有王爷风范。
处理完府中琐事,夕阳收回最后一丝余晖,夜色渐渐深浓,玉冰拖着沉重的步子迈向高衍的寝居。
依依见娘娘进来,静静行礼,悄无声息的退出了王爷的寝室。
床上,高衍乌发散落在丝枕之上,星冷的烛光之下,脸色沉静苍白,如不是她知道他是个男子,定会以为床上之人是个女子,沉睡如莲。
这是第一次,她可以肆无忌惮的,毫无顾忌的细细瞧他,面部柔和如月光,鼻梁坚挺,薄唇如削,剑眉横扫,这样的面容,这样的轮廓,生生勾勒出无双的俊美,却又狂傲不羁。
额眉微蹙,玉冰不由人的伸出手指,轻轻抚慰,却怎么也抚不平他的蹙眉……
一缕晨曦透过碧纱,淡淡洒在床前的踏板之上,玉冰单手撑额,似已睡着。
沐着一身晨辉,玉冰面如碧玉,只是憔悴在眼角;皓腕凝霜雪,鬓如裁,纤眉微紧,似有重重心事,投下睫影浓浓。
修长苍白的手指勉力抬起,似要轻抚眼前女子鬓角散落的青丝,却因房门吱的一声,无奈落回。
罗裙曳地的窸窣之声,惊醒本就浅睡的玉冰,睁开双眸,一道绿影闪入眼帘,是依依,她一直喜欢穿碧绿罗裙。
依依和闾丘策端药进来,玉冰起身立到一旁。
“娘娘回去休息吧,这里有奴婢和闾丘大夫。”依依说道。
玉冰微微点头,却不挪步子,只是静静的瞧向病榻,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
各院的侍妾陆续前来,频频行礼,目光下珠翠嵯峨,玉冰本就烦闷的心更加忧烦,卷起珠帘,移步离去。
行至门口时,却因依依的一声惊呼“王爷醒了。”噶然止步。
这一声胜过天籁,玉冰颤颤转身回眸,正对上高衍投来的目光,微弱却含情,嘴角勾出笑意,高衍已被依依扶起,手扶床沿,勉力撑着身体。
笑容如三月春光,暖暖融化心间,这笑容一如沙盘对阵,对抚瑶琴时的从容清朗,自己从未忘怀,没想到对他的笑容竟已如此眷恋,这几日来的烦忧全然无声消退。
仪神隽秀,因病更显清峻,这面容,这风姿,多少次出现在午夜梦回。是何时,他已经悄然住进心里;是何时,自己这般牵挂,宁可病榻的人是自己,而不是他。
万般柔情化作水,涌上眼眶,双眸之上,烟波浩瀚,不由人的夺眶而出,眼角眉梢却悄悄上扬——玉冰展颜含笑,四目相视,无声凝望,一切言语尽在含笑与泪水之中。
高衍的身体恢复的很慢,精神虽好了许多,但一直未能下床。
白日里,玉冰常常过来探望高衍,饮食起居,增添衣物,煎熬汤药,都一一过问。
每次来时,高衍不是在喝药,就是在睡觉。喝药时,玉冰见他喝完药就会走;睡觉时,玉冰会逗留片刻,见他呼吸有律,才宽慰离去。
玉冰很会选时间,总是挑在这两个时候去看高衍,她不敢在他醒的时候去看他,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像现在,她推开房门,隔着珠帘,见他正在手捧书籍翻阅,一时愣住,踌躇片刻,欲转身离去。
“刚来就要走么?”高衍头也不抬的说道。
这声音熟悉依旧,似乎一直萦绕心头,从未消失过。玉冰折回,卷起珠帘挂上银钩。抬眸时,正撞上高衍似笑非笑的眼神。
“我看你正忙,怕打扰你。”玉冰低语道。
高衍放下手中书籍,促狭的看着玉冰,“你确实打扰了我,你该在我睡着的时候过来,看看我睡的可好。”
心事被人看穿,玉冰没好气的睨了高衍一眼,喃喃的说道,“谁知道今天你没休息。”
“是我的错,我该休息才对。”高衍笑道,还未笑完,随即侧过脸去,一阵咳嗽。
玉冰疾步走上前去,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犹豫片刻,终究落回原处,心疼的看着高衍,闾丘策说过,高衍每次醒后,都会患有咳疾,等到开春才会好。
转眸处,见到高衍手边不是什么书籍,而是账册,床头还有一堆,有些微怒,“怎么在看账册,费神伤身,你该好好休息才是。”
“快到年底,再不看就来不及了。”高衍故作无奈的笑道,“你又不愿帮我,我只能辛苦自己。”
高衍的脸色仍是苍白,玉冰心中微紧,顺手拿起账册,坐在床边翻看起来。越翻心中越惊,她本以为高衍的私产只限在安州,没想到店铺遍布大半个岐国,连京城都有不少的私产,更为吃惊的是铁矿和盐业,原以为只有一小部分,现在看来,朝廷专管的铁矿和盐业,他至少涉及一半。
心中波涛翻腾,震惊抬眸,看向高衍,迎向的却是高衍毫不在意的微微一笑,“很多事情,都需要银子。”
这淡淡的一句话,玉冰是惊上加惊,心中也渐渐清晰——很多事情,确实需要银子……
玉冰惊魂未定,高衍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纤眉,她都未有察觉,有所反应时,高衍的脸已近在眼前,一时呼吸急促,心跳加速,似要夺胸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