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的下人自大娘进府不久,除了府中的几个老人,就全部换了,现在的下人都以为两位千金都是夫人所生。
当时的老爷只是一个年俸六百石的中散大夫,数年之后,官至左相,与段相齐肩,成为百官之首,封敬国公,年俸万石,玄衣朝服,金印紫绶。
也就是在那一年,娘开始精神异常,未过新年,便迁居落雪轩,她记得那年她十岁。
如今已有七年,十岁前,她和大姐、二姐常在府里的后花园中荡秋千,十岁后,她和娘清居在落雪轩;十岁前,大姐处处护着她,十岁后,每次进府,大姐都是冷言相向;十岁分割了她的悲与欢,愁与喜。
七年里好多事情早已物是人非。
她们虽是姐妹,可是她的名字与她们的不一样。她们的名字一个是胡月玢,一个是胡月瑶,从月从王,而她的名字却是胡玉冰。她曾经问过兰姨,这是为什么,兰姨只笑不答,再追问,兰姨只说这是娘给取的。
但是她们始终都是她的姐姐,她敬她们,爱她们,因为她们的身上都流着相同的血。
玉冰轻晃脑袋,“好,干。”三人举杯,一饮而尽。青梅酒醇厚甘甜,玉冰只觉齿留余香。
酒过数巡,月瑶已伏案不起,显然是醉了,被侍婢扶回房中。
玉冰起身,也想回房,只是脚下有风,身体欲飘,摔倒之际,被人扶起;望向扶她之人,丽影重重,是谁,是大姐么?
玉冰回到房中,躺在榻上,昏沉欲睡,只是耳边传来叹息之声,甚是哀愁。
“这些年,一直对你冷言冷语,一心想要你远离相府,为的就是不想你有今日,只是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天定,逃离不得。”
是谁?
是谁在她耳边轻声喃语,为她哀悯怜惜。
是谁?
玉冰心中暖暖,酣然入睡。
说话之人见玉冰沉沉入睡,神情清幽,目下泛出一片无奈。
她出生时,娘就死了,她没有见过自己的亲娘,也不知道亲娘长什么样子,自她记事,她就唤府中的那个女人为娘,她本来不知道这些,只是有一次,她经过父亲的书房时,偷听到父亲与娘说话,她才知道。后来再去问乳娘,乳娘经不起她的哀求,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也就是那一次的偷听,她知道,她们姐妹三人的婚姻,父亲早已有所打算。
外人不知道左相膝下有三个女儿,只知道相府有两位千金,她与月瑶过了及笄之后,前来提亲的人踏破门槛,一时间,门庭若市,但是,都被父亲拒之千里。她有心仪之人,也只能埋在心底,父亲等的就是今天。
三年前的她,正是碧玉年华,就在京外的那个桃花林,她遇见了一个男子,一个让她心中泛起涟漪,至今未能忘却的男子。
那年的桃花林,花蕾羞涩,含苞未放。他,长剑挥舞,正与贼人相斗。无意间,她却成了贼人手中的人质。
他轻轻冷笑,手中之剑,瞬间击出。她只觉得剑花层层,扑面而来,腰间陡然一紧,眼前青光划过。贼人顺势而倒,落地之时,奋力一击,菱形飞镖射在了他的肩上,溢出黑血。
她惊呼,镖上有毒,她想用丝帕为他拭去毒血,却被他夺了过去,放入怀中。他却对她微微一笑,轻轻摇头。四目相对,对方的眼中似乎别有天地,无法移开。直到下人找来,他才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
她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被他揽在怀中。
他欲转身离去,她双眸急切,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说出。
明年的人间四月,桃花依旧,这是他转身时说的话,也是他跟她说过的唯一的一句话,是他的承诺么?为了这句话,她年年都来这桃花林,从花开到花落。
之后,父亲再拒绝提亲之人时,她反而暗暗高兴,她要守着心中的那个他,她相信,他会回来找她,会去桃花林找她,从此,桃花林也成了她心中的一个秘密。
年复一年,已过三载,而他,再未出现。他在哪里,他可还记得她?
她却依旧记得,他离开时的背影,当紫色长袍消失在天地之间时,她是何等的失落。
现如今,她已被赐婚,嫁给了景文王,不管她是否愿意。
皇上的一道圣旨,定好了她们姐妹三人的归宿。这也是父亲的打算,没有一个逃脱。
尽管她曾那样对待玉冰,每次见她,都是冷言相向,语带讥讽,在爹娘面前,极力离间,就是希望她越走越远,永远不要再回相府,毕竟侯门深似海,可是,事到如今,玉冰仍然没有逃出作为父亲一枚棋子的宿命。
这三桩姻缘,在京城早已传成一段佳话,是天子美意,慈父之心,成就了她们姐妹三人的各自良缘。
良缘?常山王身有顽疾,长广王有暴力之性,而自己却是心有所属,这难道就是良缘。
可笑,当真可笑,所谓良缘,只不过是皇上和父亲的一次权谋,而代价,却是她们姐妹三人一生幸福。
离开定州之后,玉冰的鸾舆一路向北。越往北,山路越多,即便是官道,也是颠簸起伏,难有平川。道路两侧,山高壁陡,怪石嶙峋。
烈阳射在远处石棱之上,折出阵阵刺目之光,眩晕不已。
身后的随从,脚步疲惫,一脸风尘。
“逐夕,到幽州了么?”玉冰隔帘而问。
“娘娘,快到幽州了。”逐夕轻声回答。
逐夕坐在帘外,多日的风尘,未有半点的沾染,依旧是玉冰第一次见她的模样,眉清妆明。
逐夕,玉冰的陪嫁丫头。她本想带上墨雪,可是父亲说,娘身体不好,发病时,担心兰姨一人照顾不来,还是让墨雪留下来比较妥当。玉冰想想也是,不再坚持。
这几日的相处,她发现逐夕与墨雪有相同之处,就是办事干净利索,不同的是,墨雪话多,总是小姐前,小姐后的说个不停,有时比兰姨还啰嗦。而逐夕却寡言少语,一路而来,玉冰与她说的话,还没有和墨雪一天说的多。
若是墨雪跟来,该有多好,这些日子,她也不会觉得无聊之极。逐夕一点都不像她的丫头,倒像是一个管家。
“过了幽州,还需多少时日到达安州?”离开定州,行了有二十多天了,才到幽州,到达安州,恐怕还要一个月的路程。古人说欲速则不达,一点不假。她真想明天就到,舟车疲惫,只觉满身的灰尘。
帘外并无回答之声,玉冰也不以为意,伸伸胳膊,再这样颠簸下去,到安州之后,常山王迎娶的怕是她的一堆散骨。
赐婚的鸾舆,除了靡靡耀眼,还很宽敞。玉冰起身,想活动活动,还未站稳,鸾舆骤然停住。玉冰一个趔趄,摔倒在车厢里,牵起全身疼痛。
鸾舆怎会无端停住,玉冰心中似有不祥之感隐隐而来。撩开垂帘,只见赐婚使手提缰绳,胯下坐骑对空嘶鸣。赐婚使翻身下马,立于马旁,手缓缓滑到腰间,猛然握紧长剑。
逐夕轻身一跃,稳稳落地,驻目远方,脸色凝重。
远处似有踏踏之声传来,渐行渐近,瞬间,响彻山谷,是马蹄声,依蹄声判断,应有十骑之多。
地面之上,马蹄扬起尘土飞扬,来势迅猛。来人面蒙黑巾,身负长剑,烈日映在剑柄之上,折出冷冷寒光。
玉冰的心逐渐下沉,背脊有冷汗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