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娘和二太太一样,也在研究如今的时局。
她平时梳头换衣时,总会想方设法从丫鬟的嘴里套一些信息出来。时间一长,对这个完全陌生的大晋也有些一些肤浅的了解。
她把从各个丫鬟那里听来的东西汇总在了一起,然后就发现,这皇家短短几十年的历史,还真如一部狗血的家族大戏。
今年是启泰五十三年,皇帝已八十有三了。也就是说,他三十岁时登基,已做了整整半个多世纪的皇帝。在常人看来,真是享尽了一世的荣华富贵,人生再无任何遗憾。
可这人越有福气,遗憾便也越大。当今圣上最大的遗憾,大概便是临到老了,却找不到一个十足称心的太子人选。
圣上共有三子,长子早年曾封建安太子,可惜早夭。只留一嫡子却未长成,年少夭折。建安太子亡故后,圣上便封其弟为永宁太子。谁料几年后太子于一次外出游猎时被前朝余孽所伤,一箭刺穿了肺部。虽暂时保住的性命,终究没能拖得长久,挣扎了几年后留下年幼的慬王与怡王撒手而去。
圣上曾为此事大动肝火,派人四处围剿散落全国各地的前朝余党,意欲将他们斩杀殆尽。永宁太子死后,圣上只能立唯一的三皇子为庆献太子。
庆献太子年少有为,敏而好思,继承皇位本是喜事一桩。奈何他天生体弱,圣上担心他即便承了皇位也熬不了几年,只得着人加紧教导其长子赵郢。其时赵郢年方五岁,已被视作储君栽培。太师、太傅、太保皆为其配备,日夜教导其文治武功。
庆献太子苦熬四年,终究没能熬死自己的父亲,倒是自己先走一步,把个才九岁的嫡长子赵郢扔进了政治斗争的漩涡中。
圣上本已封了赵郢为慎王,庆献太子死后,他本欲立即封其为太子。可慬王与怡王已谋划多年,私下联络了朝中不少要员,上书皇帝请愿,指应将储君之位归还于永宁太子后人。一时之间,朝中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已成年的慬王与怡王,另一派则支持年幼的慎王。
圣上一开始并未做过多表态,像是事不关己,只看两方争闹不休。只是近一年来他身子愈加不爽,帝位继承人悬而未绝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才开始渐渐表露态度,支持慎王的意思日渐明朗起来。
慬王和怡王计划多年,自然不愿将江山拱手他人。虽知与皇上作对的后果,此刻已是有些骑虎难下了。
宁娘将自家的情况与皇家一对比,立马觉得是小巫见大巫。后宫风起云涌,稍一行差踏错便有性命之忧。倒还不如生在普通人家,钱虽少些,烦恼却也少一些。
越是富贵着锦的地方,越是藏污纳垢之地。皇室表面看起来富丽堂皇,内里的肮脏与下流,只怕自己连想都想不到。
二太太为了区区陆家这点子家财,都能对她和修哥百般为难。三位王爷如今面对的可是整个大晋的锦绣江山,哪个敢说自己不动心?
也不知二老爷当年有没有站对位置。若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话,陆家只怕从此就要败落了。
宁娘一面翻着春晴给她找的一些前朝野史,一面托腮望着窗外的风景。外头寒风正盛,透过厚厚的玻璃只望到一片白雪皑皑,其间点缀了几抹绿色,勉强露出一些生气。
听春晴她们说,今年要比往年冷不少,碧月塘上的冰越结越厚,有些胆大的小丫鬟便踩到上头去滑来滑去。看得宁娘心惊胆颤,立马吩咐下去谁也不准再上冰面。同时也借机把几个大丫鬟二等丫鬟叫了进来,将她们的差事重新分配了一下,同时告诫她们没事轻易不准出门,更不准惹事。最后整天关在青罗居内,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便好。
春晴她们几个都很机灵,立马便应了下来。自此青罗居里人人安分守己,除了宁娘每日带着修哥去二太太那儿请安外,其他人几乎足不出户。
此时天气也冷,年关将近,各屋里的丫鬟婆子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也没空互相串门子闲聊天。宁娘要的便是这样的结果。她每日请安回来后便钻进房里,看书习字忙得不亦乐乎。她那一手破毛笔字也该练练了,二太太说开春之后会让她跟萍娘她们一道去先生那里读书绣花。她底子太差,为了不在姐妹们面前丢脸,非得勤能补拙不可。
临近除夕的前几日,二太太身边的何妈妈突然来了,带了几个包袱过来,一进门便笑道:“太太让我给四小姐送几件冬裳来。四小姐来得急,衣裳都没带过来。原先府里的还是您几年前的衣裳,如今只怕都穿不上了。太太说现做是来不及了,只得挑了二小姐的几套来给您试试,待得过了年再给您做全套的新衣裳。”
宁娘赶紧把何妈妈让了进来,一面吩咐秋霁上茶,一面客气了几句。何妈妈一面打开包袱一面解释道:“您当初来得急,衣裳都没带过来。这过年的时候太太少不得要带您和几位小姐出去走动,家里也得来客人应酬。二小姐跟您差不了几岁,衣裳大约也合身。您要不要先试试?”
她一面说,一面抖了抖手里的一件茜色云纹窄裉袄,虽是旧衣,颜色看着倒还鲜亮,绣工也细密,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宁娘望着热情的何妈妈难以推托,只得让春晴帮着自己换上了。
何妈妈在一旁看得啧啧有声,不住地夸赞宁娘肤白似雪衬得起这茜色,又把其余的几件都抖给她看了。
宁娘一看这桃红杏黄葱绿的褙子袄裙摆了满桌子,不由就头疼起来。古人穿衣讲究花团锦簇颜色繁杂,让她这个穿惯纯色衣服的人很不习惯。再说这些衣服颜色鲜亮,头饰也得相应地配起来。可她那天仔细翻了翻自己的首饰盒,统共也不过两枝金钗一根步摇,还有几片花钿一对镯子。
穿得这么艳,没点象样的东西来衬,倒还不如不穿。更何况她现在情况特殊,生母刚逝,虽说在陆家不便整日白衣守孝,但哪里能穿得这般惹眼?她这几日去给二太太请安,不是挑的墨蓝便是暗紫,首饰也极少戴,连带着修哥也是一身朴素,低调得几乎要落入尘埃里去。
这些衣服,她是万万不能穿的。
可她也不能当着何妈妈的面说这些,只得堆着笑谢了又谢,直到送走了何妈妈转身回屋,她才对着满房子的旧衣服发愁。
听银红说,她这身子的主人还算是有钱,当年她生母离开陆家时,将自己的陪嫁悉数留给了自己。可她回了青罗居一看,除了那些摸不走挪不动的家具器皿外,什么也没找到。
不用说,这些东西肯定全进了二太太的口袋。可她现在人微言轻,不能争也不能闹,唯一能做的便是顺从。每每想到这些,宁娘就觉得很没意思,她并不在意过苦日子,可现在却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她又哪里充得起来。
春晴她们还围着那堆衣服兴奋地说着什么,宁娘却有些意兴阑珊。她让人把衣服都收起来,重新坐回桌边习字。
她得静下心来,任凭外面山崩地裂,她都得岿然不动。
宁娘练了大约有一个时辰,直练得手腕发酸手指发颤,这才停了下来。抬头一看却发现修哥站在多宝格那里怯怯地望着自己。宁娘微笑着冲他招招手,修哥便高兴地冲了过来,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宁娘也不过就比他大了两岁,被这么个小人儿一冲,倒也有些站不稳,差点又跌坐回椅子里。
修哥今日心情不错,缠着宁娘的衣摆撒娇道:“姐,我想出去玩儿。整天闷在屋里,闷也要闷死了。”
“外面天冷,你没事不要出去,这冬天也没什么可玩的。”
“哪里,湖蓝姐姐说要带我去后院的塘里凿冰钓鱼,我们去找她玩吧。”
显然,修哥并不知道湖蓝已死的事情。宁娘心头一紧,笑容便有些不自然:“湖蓝有自己的事要忙,哪里天天得空带你去钓鱼。若是为着陪你玩耽误了差事儿,回头可要挨罚。”
修哥一听“挨罚”两个字,显得有些紧张:“会怎么个罚法儿?打手心,还是立墙头?”在小孩子的心里,这些大约就是最重的责罚了。
“可不止这些,若是差事办不好,挨骂是小,挨打也是常有的事儿,或许还得饿肚子。”
修哥两眼瞪得溜圆,显然有些不敢置信。宁娘抓住时机,趁机教育他:“所以说,你往后别总缠着其他姐姐们陪你玩。修哥也长大了,要认真读书了,将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还要谨言慎行,别给姐姐们惹麻烦,知道吗?”
修哥并不懂“光耀门楣”是什么,但不给人惹麻烦却还是懂的。他认真地点点头,保证道:“嗯,我听姐姐的,一定不给其他姐姐们惹麻烦。等湖蓝姐姐有空了,咱们再去找她玩吧。”
宁娘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得把修哥的注意力往点心上面引。修哥玩了一下午早就饿了,一见点心便把别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一张小嘴塞得满满的,还不忘跟宁娘抱怨:“这个金丝酥卷不如娘从前让人给我做的好吃。”
提起母亲,修哥的神情立马便黯淡了下来。他刚来陆家那会儿因为思念亡母,几乎日夜哭泣。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又时常睡到半夜突然惊醒。
一直到被宁娘接回青罗居,他才算渐渐缓过神来,也逐渐接受了母亲已故的现实。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母亲和姐姐都在自然都好。但经历过独自一人的恐惧之后,哪怕只有一个至亲陪在身边,也会让他安心不少。
修哥沉默了片刻后,心情又恢复了不少,眼睛重新溜到了宁娘身上:“唔,这里的点心不如家里的好吃,衣裳也不如家里的好看。姐姐从前在家穿的那些比这漂亮,怎么没一道儿带过来?”
宁娘笑了笑却没说什么。总不能告诉修哥自己是在灵堂上撞柱寻死,被二老爷直接带回了陆府,从前的那些东西全留在了沈家,一件也没带过来吧。
修哥还在似懂非懂的年纪,又自小养在深宅不谙世事,对他说太多只会令他徒增烦恼。好在修哥记性也大,才说没多久就把这话扔到了脑后,又关心起别的来了。
宁娘陪着他吃了点东西又说了会儿话,到了傍晚时分桃红带了两个小丫鬟去厨房领了饭菜回来,姐弟两人围在一起热热地吃了。
修哥又闹着要听故事,宁娘搜肠刮肚胡编乱造了几个,把什么白雪公主灰姑娘之类的故事改头换面一下,直把修哥听得一愣一愣,最后忍不住呵欠连天的,才被白萱绿意领回了自己房间休息。
修哥回房后,宁娘也觉得疲累不堪,让人准备了一桶热水,吩咐春晴在屋里待着,自己一个人进了净房洗漱。
这几日春晴总要跟着进净房帮她洗澡,每次都让宁娘给“赶”出来。虽说都是小姑娘,可宁娘还是不习惯,让别人看自己光身子的样子,更何况还要给自己擦身。这感觉想想都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还是自己洗的好,想怎么便怎么。宁娘泡澡的时候还忍不住细细看了看自己的身材。十二岁的小姑娘,到底还没有发育起来,胸前是一马平川的大草原,没有半点起伏可言。看样子她的青春期还没到,小日子估计也没来。
只怕还得过几年,她才能像萍娘一样,慢慢的有曲线浮现出来。
宁娘泡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这才擦了身子换了衣裳,又拿了块帕子细细擦拭了头发,随即才顶着额头的一小片水珠走了出来,整个人神清气爽,散发着一股子稚嫩的少女气息。
春晴正站在床前给她铺床,见她出来了赶紧拿了件外罩过去给她披上:“小姐当心着凉,刚洗完澡最不能贪凉,得捂着。”
宁娘听话地披了外罩,继续低头去整自己半干的头发。春晴端了杯红枣冰糖莲子羹来,默默地站在她身边,半天都没说一句话。
宁娘觉得有些奇怪,抬头望了她一眼,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接过那莲子羹来,问道:“这是怎么了,有话要对我说吗?”
春晴一对剪瞳悠悠地望着宁娘,薄唇微微翕合了两下,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