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太太倒是个急性子。
做事爽利不拖拉。说验亲就验亲,说认也就认了,也没搞那些花花肠子。宁娘原本以为,滴血的时候二太太多半要在水中搞鬼,没成想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前几日还听说青罗居正在修葺,这才刚弄好又急吼吼发打发他们过去了。真是一刻也闲不得。
宁娘对这二太太的性子还不太熟,也不敢乱有想法,听得银红这么说,便吩咐她赶紧收拾东西。她来陆家时带的东西不多,衣服不过一个箱子装半满,抬进屋时那件粗布棉袄大约还不是她的,穿着不十分合身。
其他东西就更没什么了,之前二太太已派人把屋里看得过去的家具都搬过去了大半,余下的都是些旧的甚至是破的,宁娘也不打算要了。二太太既然把青罗居修整一新,怎么着也得给点过得去的东西吧。
银红手脚麻利地收拾箱笼,宁娘正打算帮着一起弄,门帘子又被挑了开来。一股冷风吹了进来,就见何妈妈满脸堆笑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模样周正的婆子。
“哎呀,四小姐哪能亲自动手啊。我这正送人过来呢,四小姐且歇着,有什么事情吩咐她们一声便得了。”说罢便看了身后的婆子们一眼,两人立马抢着干起来,一时间倒把银红都闲得无处插手了。
“妈妈快请坐。”宁娘一面把何妈妈往小圆桌边让,一面吩咐银红上茶。
何妈妈也不推辞,喝着茶跟宁娘闲聊:“太太的意思是,这边儿窄小,委曲了四小姐。如今四少爷也回来了,这边儿就更不够住了。这青罗居刚修缮好,齐整漂亮又宽敞,四小姐住过去舒心一些。往后这四少爷也得托四小姐多照看才是。”
“这是自然。母亲如此挂心,宁娘自当好好照顾修哥。还请妈妈替我与母亲说一声。”
“晓得晓得。”何妈妈边笑边从袖笼里抽出张纸来,摊在了宁娘面前,“四小姐看一看,这些都是先前服侍四小姐的丫鬟婆子,四小姐离家两年多,她们也都各自有了别的差事。如今四小姐回来了,她们自然也要回来才是,太太把这些人全都调去了青罗居,四小姐看着可好?”
宁娘便接过纸条看了起来,一面看何妈妈还一面在旁边给她解释:“依旧是和过去一样,两个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春晴秋霁是原先小姐身边服侍过的人,桃红朱红嫣红与银红是一拨儿进的府,如今也都是二等丫鬟。这白萱和绿意原在老太太屋里当差,老太太如今不在府里,四少爷又回来了,太太便把她们拨了过来。至于其他小丫鬟和婆子,从前有些差事干得不好的,太太让人撵了出去,又添了几个新面孔,四小姐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这上面的名字一大串,个个都好听又好看,宁娘却是一个都不认得。她哪里能说什么好与不好,只能谢过二太太的美意,照单全收了。
何妈妈又问道:“四小姐再看看,这院子里可还有看得中的丫鬟婆子,太太说也让小姐一并带去青罗居。”
宁娘把那张纸收进了袖笼里:“银红自然是要跟我过去的,还有外头做洒扫的一个叫醒儿的,我看着还算机灵,也想一并带过去,妈妈看可行否?”
“可行可行,四小姐看得中她,是那丫头的福气。”何妈妈乐得直拍手,又把醒儿叫进来仔细瞧了瞧,问了问她的出身父母兄弟姐妹什么的,大约知道她在府里没什么大靠山,便乐得把她送给了宁娘。
有了那两个婆子帮忙,东西很快便收拾好了。宁娘也不管其他,只管牵着修哥的手,由何妈妈带路去了青罗居。听说这青罗居离正院颇远,中间隔着几位姨娘的院落,修在一片荷塘之上,倒是很有几分临波仙子的味道。
不知是否是二老爷觉得对她这个女儿有所亏欠,所以给她修了个还算雅致的住所。
这几日天气寒冷,还下了几场雪,青罗居所在的碧月塘就结了一层薄冰,通往正院的木板浮桥上积了些冰雪,修哥一个不留意便滑了一下,吓得他一直抓住宁娘的手,整个人不住往姐姐怀里钻。
何妈妈回头见状,满意地笑了笑。这笑容转瞬即逝,但还是被宁娘看在了眼里。她在修哥的背上轻拍了几下,扶着他慢慢往里走。
屋子里提早点了炭盆,一进屋便觉暖意融融。何妈妈指挥几个婆子把东西放好,又让人给宁娘和修哥上了茶,然后笑着请示道:“四小姐要不要见见春晴她们几个?”
见见也好。宁娘点头同意,何妈妈便朝个小丫鬟使个眼色,不多时,七八个年轻姑娘从门外飘了进来,带起香风阵阵。
宁娘一时间竟也有些眼晕。
她原以为,银红的模样在丫鬟里也算周正了,如今这么一看,倒觉得她是这几人里最平常的一个。大约便是长得不出众,才在自己离开后混得不如意,最后还得到偏院来陪着自己熬。
二太太真有本事,是怎样的精挑细选,才挑出了这么七位标致清秀的佳人来。这几人的长相,做丫鬟真是可惜了,随便托生在哪个太太姨娘的肚子里,那都是典型的大家闺秀。
她们七人穿着各色衣裳,梳妆打扮也各有不同,有的俏丽,有的妩媚,有的明艳,有的端庄,一颦一笑间都各有韵味,齐齐走进来的时候,真有种仙人走出山水画的感觉。
这么多各色美女,只怕放哪个男人的眼里,都难不动心吧。宁娘猛得明白了过来。她想起了今天见到的五小姐身边的相月,虽然没看清,但绝不是什么惊人之貌。
看来陆府选丫鬟并不单凭美貌,却偏偏把貌美的都塞进了她的屋子。
二太太是想让她们几个当姨娘吧。春晴她们几个,将来总要跟她嫁到夫家去的。这么多莺莺燕燕绕着,姑爷不眼晕才怪。他若动了心思问自己要人,自己也不好不给。到时候家里妻妾成群的,可真是有得受了。
宁娘就想起了今日见到的四位姨娘。听银红说,白锦坊里还住着一位曹姨娘,因正怀着孩子,今日才没来凑热闹。这么说起来,二老爷也是“有福”之人,这一妻五妾的日子过的,只怕也相当热闹。
二太太是想让自己也尝尝这滋味吧。
宁娘抬头扫了那七人一眼,但见她们低眉顺眼敛衽知礼的样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冲何妈妈点了点头:“原也是用惯的人,想来不会有错。只是这白萱和绿意我见得少没什么印象,倒想仔细瞧瞧。”
那两位听得四小姐提起自己,赶紧快走几步上前,给宁娘请安。宁娘满脸含笑地看了几眼,便令她们退下去各司其职。她又留何妈妈喝了会子茶,这才让银红替她送人出去。
这忙乱乱了一天功夫,宁娘着实也是累了。吃过晚饭后,她招呼了春晴和秋霁过来替自己梳洗,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除了满脸的脂粉,钻进暖暖的被子里,恨不得闭上眼立时睡下去才是。
可身体虽累,她却睡意全无。那几个丫鬟的脸一直在面前晃来晃去。这才刚接触,她们的性子她一无所知,往后该怎么处她也没个章法,万事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二太太这一招还真是厉害,竟把自己逼得有些进退两难。
若是换了个性子急的,身边这么多出挑的丫鬟,只怕早就急了,十有八九会琢磨着慢慢把人给换了。若是这样,难免让人抓住痛脚一顿好踩。即便换不成,可她若与春晴她们有了生分,将来办起事来可就不方便了。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闺阁小姐受到很多的限制,大部分时间都不如一个丫鬟来得自由。
可若是不换呢?凭她的本事,压制得住这几朵花吗?
宁娘突然有点想笑。自己真是想得太远了。换不换又有什么打紧呢,反正这个年代的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儿,便是那破落户儿家的儿子,眼睛还总盯着家里的丫鬟瞧不停呢。若她有幸嫁得个还算出息的郎君,只怕还没过去,婆家的通房丫头早就已经塞进去了。
再说春晴她们几个,也未必人人都有这个意思。她们自小在府里当差,姨娘的风光见得不少,可姨娘的苦楚也未必不知道。像醒儿这样不愿意与人做小的,也未尝没有。
就算到时候真要在自己身边的人里挑通房,那也不是人人都挑得上的。六个一齐上,姑爷哪里受得住,只怕没几年便要一命呜呼了。
再说自己这才十二岁,离嫁人且早着呢,趁着还有几年光阴好过,何必去愁那触不到摸不着的事情。她连未来的夫君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会子就想姨娘的事未免也有些不着调。
倒是白萱和绿意……宁娘心里有些不悦。二太太真是一刻也不放松,自己身边塞来五六个美若天仙的也就算了,连修哥也不放过。这白萱和绿意看着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与修哥差个三四岁,将来正好做通房。家里的通房如此美貌,将来嫁进来的四少奶奶能甘心?只怕不斗得天翻地覆才怪。
一想到这里,宁娘真是了无睡意,才与修哥见了一天,心里竟也有些把他放在心上,真想把他当成亲弟弟般看待了。
修哥的荣与辱,与她是一体的。她将来即便出嫁,在娘家能依靠的也只有修哥一人。他若让人养成个纨绔子弟,自己在婆家也抬不起头来。
宁娘所有的烦恼最后都化成了一声叹息,那一晚她辗转反侧,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明白,整夜都没有睡好。
没睡好的人不止宁娘一个。二太太也是满脑子的烦心事儿。
晚饭时分何妈妈来回话了,说是已经把宁娘姐弟送去了青罗居,一切安排妥当。宁娘看上去很是顺从,一点儿没有从前桀骜不训的样子。不知是生母的死让她想通了,还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了。总之她这次回来,没有一点儿闹事的迹象,待人亲切温和地都让何妈妈有些心肝颤儿。
何妈妈回话的时候,二太太身边最得势的孙妈妈进来了。她手里还端了杯茶,脸上依旧是带着平日里的浅笑。
何妈妈一见她就把话头给收住了,不住地拿眼打量二太太的表情。二太太似乎一点儿也没因早上发生的事情迁怒于孙妈妈,反倒遣退了何妈妈,往榻上一躺,示意孙妈妈给自己揉揉脚。
孙妈妈是二太太的陪嫁大丫鬟,打小就在一起,情分自然不一般。她把茶蛊往桌上一放,走到二太太身边蹲了下来,一面揉一面扯闲话:“相月那丫头不听话,我已经教训过她了。太太看该怎么罚才好?”
二太太就忍不住笑了:“你这个人,我真是拿你没办法,好像总也抓不住你的错似的。算了算了,她既是你的侄女,我便看你的面子饶了她这一回。往后可得让她跟紧了莹娘。今儿早上这种事情,哪里能让莹娘瞧见。这孩子本就怪……”
“五小姐不是怪,是聪明,她懂得比谁都多。”孙妈妈一夸赞五小姐,二太太脸上就笑开了花。
“聪明是真聪明,还不到八岁就识文断字了,如今才十岁便能吟诗作赋了。可她的聪明劲儿全用在那上面了,对人对事总这么冷怎么行。”
“五小姐年纪还小,太太慢慢教,会好的。你看四小姐,从前总像朵带刺的玫瑰,几年的苦受下来,不也成了一朵水仙花了。姑娘家大了,性子会变的。”
二太太制止了孙妈妈敲腿的动作,伸手让她扶自己起来:“也不知是真变还是假变。”
“自然是真的。”孙妈妈不敢多说什么。早上那会儿宁娘扶了相月一把,孙妈妈多少对她存了几分感激之情。她知道太太不喜欢宁娘,说多了她的好话太太会反感,还是附和几句的好。
“管她是真是假,如今她又落在了我手里,就是假的,我也得让她变成真的。我既要用她也要防着她,想想也真够累的。若不是为了莹娘,我真恨不得她死在外头算了。”
孙妈妈眼神一黯:“您这又是何必。留她在身边几年,等订了亲嫁出去了,您也就省心了。”
二太太站在那里,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门口的绣金薄纱:“哪里能省心得了。我也想眼不见为净,任他们姐弟自个儿过去。可是不行啊,不说为了朗哥,就是为了莹娘,我也得好好筹谋筹谋才是。说到底,还不都是一个‘钱’字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