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娘还不想死,所以她必须赶紧找到莹娘。
元悟师太也有些急了。二太太是贵客,五小姐又是她亲生,若是在她们庵里出了事,传出去只怕有损严觉寺的美名。何妈妈一听元悟说这尼姑庵有通往后山的小道,吓得两眼一抹黑,再次要晕死过去。
满屋子的丫鬟婆子个个神色凝重,所有人的目光同时都落在了宁娘身上。
宁娘抿唇思索片刻,向元悟打听道:“请问师太,贵寺可有什么地方种有腊梅?”
元悟初听一愣,随即便回答道:“去往后山的半路上确有一片梅林,此番花开正盛,或者五小姐会去那儿赏梅?”
何妈妈一听便打了个激灵,整个人像是活了过来:“对对对,必定是这样的。五小姐最爱梅花,这严觉寺她也曾来过一两回,定是知道寺里有梅林,想去赏梅又怕我跟着,这才一个人前去。”
宁娘看何妈妈说得这般急,也不知是真的赞同元悟师太的猜测,还是想用这番话来说服自己。不过宁娘心里也是这般想的。她头一回见莹娘的时候,就见她穿一身石榴红缂丝绣素心腊梅的袄裙。第二回见她时,她穿的是桃红色绣金梅的宋锦褙子。
当时她并未留意,今日事发突然她也实在是没法子了,才冒险问了一句,没成想还真让自己给猜对了。
既是如此,众人自然是立即往那处梅林而去。何妈妈还不敢去报了二太太知道,只盼着赶紧将莹娘找回来,这样即便二太太最终还是知道了,自己也能少受一些责罚。
宁娘也跟着一道儿去了梅林。她领着春晴往北去寻,何妈妈则吩咐其他丫鬟婆子往另三个方向而去。这梅林长在庵中虽说占地不广,但林林总总大约也有几百棵。此时正是梅花盛放之时,林中满是幽幽梅香,初闻倒觉清香怡人,闻多人却也令人头晕恶心。
这严觉寺建在城外灵山上,比之城内更是冷了好几分。连日大雪已将整片梅林覆盖,这路便很难走。宁娘也是少出门的人,此刻只得由春晴扶着高一脚低一脚往前走。还没走多远已是弄湿了鞋袜。
秋霁不免有些心急,说话便带了几分抱怨:“五小姐自小就怪,没成想出来上个香也会跑得没影儿了。此番搞得人仰马翻的,回头我们个个都得挨太太的训。”
“五妹不过话少一些,哪里就称得上怪。”
“小姐不记得先前的事儿了。五小姐平日里话极少。对什么事情都不敢兴趣,先生教书她不愿听,教她女工她也不愿学。可又偏偏聪明得紧,什么东西一点就会,会了便扔,再不肯学下去。平日里跟谁都不亲,连太太也不愿近身,对谁都没个笑脸,大家都摸不透她的性子。”
这么说起来,莹娘确实很奇怪。宁娘原本就觉得她有些自闭症的症状,现在这么一听倒更觉得像了。很多自闭症的孩子便是这般,跟人不亲近,也没有眼神交流,说话更是不行,但有某些方面却异常聪敏,有些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
秋霁又轻叹一声:“五小姐从前也不这样儿啊……”
“那她什么时候成这样了?”
“大约就在您离开陆家三年前。那时候五小姐才三岁,本是很聪明伶俐的,太太爱得不得了。不知怎的突然便这样了,请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药也不管用,太太都不知哭了多少回。那段时间整个府里气氛都很怪,正院里的几个丫鬟婆子,可没少吃苦头。”
宁娘一面听秋霁说些关于莹娘的旧事,一面脚不停歇地往前走。可越走她心里越没底。这梅林这般大,何时才能寻到。更何况梅林里树木繁密,又都长得差不多,再这么下去莫说是找人,恐怕连自己都要迷失在这片香雪海之中了。
她扶着一棵腊梅停了下来,抬头望着枝头上金色的花蕊。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莹娘还太小,十岁的女童,一个人顶着寒风从禅房走这么远的路来这里赏梅,还甩开了丫鬟婆子,就为了这几棵梅树吗?
这里的梅花与别处也没什么不同,何必非要来这里赏?秋霁既说她十分聪明,想来不会这么自找苦吃。
宁娘闭上眼睛细细闻了闻那花香,总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她猛得抓住了秋霁的手腕,压低声音道:“你觉不觉得方才我们在禅房里,也曾闻到一股淡淡的梅香?”
秋霁本没在意,经宁娘这么一提醒,倒是想了起来:“确是有,我方才出门去的时候,只觉得香味更浓一些,像是被风吹到咱们这里来的。只是当时没闻出来那是梅香。”
这梅林离禅房至少有一两里路,香味是吹不到那里的。可她跟秋霁都在禅房里闻到了梅花香,这么说起来,离她们屋子很近的地方,应该还有一片梅林。即便没有,至少也该有棵腊梅树。
宁娘想到这里,提着裙摆转身便往禅房跑去。秋霁被吓了一跳,追在后面连连叫着她的名字。宁娘顾不得回她一句,只是蒙头往前跑。她头上戴着帷帽,视线被遮挡了一大半,梅林里梅树环绕,远远望去连成一片,连路都分辨不清。宁娘心急火燎跑出去几步,在绕过一棵一人粗的梅树时没留神,与树后拐出来的一个人擦肩而过。
两人的肩膀重重地撞了一下,宁娘一个趔趄,赶紧伸手虚扶住旁边的一棵梅树。梅枝在头上轻轻颤动两下,飘下两三片梅花叶来。
那人似乎也有些站不稳,被旁边一个俏丽的丫鬟眼快扶住。那丫鬟年纪不大容颜甚美,眼角眉梢还带了几分傲气,一开口便语气不善:“你是何人,竟敢冲撞我们家……公子。”
宁娘本没看清被撞之人的长相,这会儿听她这般说,才抬头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她不禁愣住了。没想到与她相撞的竟是个年轻男子,看年纪与自己相仿,身量不算太高,但五官极精致秀丽,竟是寻不出一分错处。他穿一身黛青色云锦圆领袍,除了腰带上一块两寸长的玉扣外,身上并无其他贵重之物。倒是他手上拿着的那柄竹扇上挂一串珊瑚玉珠,颗粒大小分明,颜色通透明亮,不像是寻常之物。
宁娘快速打量了那人一眼,心里琢磨着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儿,竟跑到尼姑庵来了,简直是不像话。
那丫鬟见宁娘只是站着不说话,心中大不为不悦,又在那儿嚷嚷道:“你这人好生无礼。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告诉你,这可是诚亲王家的……”
“你住嘴。”那年轻人轻喝一声,打断了俏丫鬟的话头。他转过头来望着宁娘,露出一个浅笑。他本就长得漂亮,这么一笑之下更是倾国倾城。一瞬间宁娘有些失神,只觉得朗哥站在此人身边,只怕都难掩其风华。
“丫鬟唐突,望姑娘海涵。”他冲宁娘抱歉一句,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到底年纪还轻,声音听上去嫩嫩的,和朗哥有几分相似,都还未到变声期。宁娘想起家里另外两个哥哥,相比之下文哥武哥的声音便要粗犷许多了。
宁娘往后退了一步,正要开口秋霁已追了上来。她向来护主,一见这架式也不问原由,直接就站到宁娘面前,将她往自己身后护。
“小姐,出什么事了?”
俏丫鬟刚被主人喝了一句心有不甘,一听秋霁的语气像是更为恼火,脱口而出道:“你家小姐走路没长眼睛,撞了我家公子。”
明明是两个人不小心碰了下,怎么到她嘴里责任全在自己身上了。宁娘好气又好笑,懒得与她计较,心里记挂着莹娘,索性认了这个亏,冲那公子福了一福:“小女子唐突,还望公子见谅。”
说完她就去扯秋霁:“咱们走吧。”
“姑娘请留步。”那年轻男子突然伸出手来,将扇子挡在宁娘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公子还有何事?”宁娘的语气明显有些不悦了。都自认倒霉跟你道歉了,怎还这般不依不饶的。她不想在这里跟个陌生男人有太多交集,虽说她没露面,但若传了出去,被有心人这么一描述,保不准就联想到她身上去了。
这个年代女子与男子私通是大忌讳,败坏了名声后哪里还有人要。二太太正愁找不找法子将她多留几年呢,她哪能自己将把柄递上去呢。
那男子似乎看出了宁娘的心急,非但没有放人,反倒更是步步紧逼:“姑娘莫怕,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想问一下姑娘的芳名,不知姑娘是否能告知。”
他嘴里虽这么说,手却一点儿没老实,竟是直接就向宁娘伸了过来。秋霁见状大惊,死死拦在宁娘面前,冲那人大喝一声:“你是哪里来的登徒子,竟敢对我家小姐无礼!”
宁娘简直无语了。作为一个现代女子,她并不介意被人问及姓名,但身处这个时代,她的名字是定然不能告诉外人的。这人要么便是个完全不懂世事的纨绔子弟,要么便真如秋霁所说,是个借游寺为名到处拈花惹草的登徒子了。
她这般想着,脚步便往旁边退去,仔细寻找脱身之处。那年轻男子却逼得紧,一步不落追了过来。宁娘看看左右无人,实在没法子,只得一咬牙,趁秋霁与那人纠缠之际,蹲下身来抓了把落叶在手,直接朝那人脸上掷去。
那男子显然没料到宁娘会有这一手,伸手拿扇子一挡。宁娘抓着这机会,一扯秋霁的衣袖,喊了声“快跑”,主仆两人同时提裙而去,眨眼间就跑出了梅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