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
盛夏惊骇的这几秒钟,许亦晖已经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上前一步直接跨到了她的面前。
“阿夏,是我,亦晖。”
他再次出声,微微俯身迎向盛夏完全不可置信的目光,那样的温柔,甚至还带着星星点点的激动。楼下的光线阴仄,却意外地将许亦晖脸上的笑容勾勒得格外清晰。从前,盛夏就最爱他的笑容,总是如同春风拂面一般那么的温暖和煦,似乎连眼睛都会笑。
而现在,站在盛夏面前活生生的许亦晖,除了多了几分成熟外,暖煦如昔。
“阿夏,”见盛夏一直都惊骇得目瞪口呆的样子,许亦晖不禁再次开口,轻柔的声音中满是强抑的激动,“不要觉得不可置信……真的是我,许亦晖。”
他的手指慢慢地抚上她的颊,在颊边摩挲着,一如从前。那时候,每当盛夏耍小性子时,他都会这样用手指摩挲她的颊边,痒痒的触感让盛夏纵使有再多不满也会忍俊不禁。
良久,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般长,盛夏终于嘴唇微张,嗫嚅了几番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到最后才哽咽着划破宁静的空气:“亦晖……真的是你吗亦晖?”
再也忍不住,许亦晖双臂一伸将盛夏揽入了自己怀中。真实的温度从胸膛处传来,终于不再是每晚午夜梦回时抓也抓不住的空气。
许亦晖只觉得此刻的自己幸福得胸口发疼。
“他们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一直都不相信,可是等到最后我不得不信,以为你真的不会再回来。”哽咽变成了抽泣,她伏在许亦晖的肩头压抑地低声哭着,一双手却攀得那样紧,仿佛在确认他是真的。
盛夏一直都记得四年前那个夜晚,从接到电话起她就没有合过眼。十一点钟的时候宿舍楼的大门早已上锁,她发疯一般地用力敲宿管阿姨的门,根本没有注意到阿姨说了些什么只是拼命地朝外头跑。她记得一路上忽明忽暗的灯光,记得从出租车没有关的窗外呼啸而入的簌簌大风,记得在医院里奔跑时惨白的长廊和刺鼻得让她几乎要哭出来的消毒水味道。记忆的最后,是那扇门上面一直亮着的“手术中”三个血红的字。
“对不起……”她攀得紧,许亦晖抱得更紧。眼底蓄满痛惜,许亦晖丝毫不吝啬他的温柔,在盛夏耳边喃喃地说着:“对不起阿夏,我让你等得太久了。”
哭着哭着她又笑了,仿佛回到那个混沌的夜晚,因为冲击太大而变得失常起来。眼泪淌下来,沁入衣衫灼烫了许亦晖的胸膛,然而盛夏的嘴边却噙着笑:“活着就好,亦晖你还活着我就放心了……真的。”
“那时伤得太重,救治了一天却丝毫没有进展后父母就连夜将我送去了美国的一家私立医院。阿夏!”许亦晖小心翼翼地捧起盛夏的脸,“我知道自己应该早点儿来找你,但是,现在站在你眼前的亦晖,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复健才终于和常人无异。”
她的心一紧,他是那样一个怕疼的人。
柔软的指腹轻轻揩去盛夏脸上的泪痕,许亦晖微笑,和煦而坚定:
“阿夏,既然我回来了,这一次我绝不会再错过你。”
听到许亦晖的话,盛夏猛地抬眼,错愕而怔。
翌日。曦和会馆。
这是顾映宁最常带盛夏泡汤的地方。木质的古色门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雾气氤氲的汤池里同往日一样,只有顾映宁和盛夏两人。
双臂撑在汤池外的石板上,热气湿漉了顾映宁的鬓发,水珠子一串串地往下滴。若是往常,盛夏早已偎过去了,但今天她却倚靠在池边失神。
昨晚仿佛是一场梦,一场迟来了四年的梦。四年前她已经相信了旁人的话,以为许亦晖真的被那场车祸永远地带走了。但是昨晚,站在自己面前活生生的许亦晖,让她从心底头一次那么虔诚地感谢上苍。曾经,许亦晖给过她那么美好的回忆,是她斜光到晓穿朱户的床前明月光。日子一久,虽然想起来仍觉得有些伤感,但到底,明月光已经凝结成了一粒白色的珠子,在岁月的角落里黯淡了光华。
因此,当许亦晖那句“再不会错过你”说出口时,盛夏直到此刻都无法平息心里的冲击。或许更多的,是不能再回应的内疚。
然而盛夏的出神看在身边人的眼里,怕就是另一种解读了。
顾映宁眯了眯眼,而后抄起一捧水,看着水从自己指缝的罅隙里流失,淡淡道:“你今天怎么了,不舒服?”
猛地回神,盛夏怔忪了一秒后才垂下眼睑:“可能泡得太久了吧。”
收回撑在石板上的双臂,顾映宁慢慢地向一臂之外的盛夏走近了一些,手掌随意地搭上她的肩:“昨天电子喜帖都发了吧?”
盛夏一惊—昨晚冲击太大,她竟忘了这件事!
感觉到掌下人儿的骤然僵硬,顾映宁霎时双眼微眯,停顿了片刻后问:“怎么,还没发吗?”
盛夏晓得自己今天的反常已经太过明显,更何况她并不想让顾映宁知道许亦晖其实还活着并且已经回来的事,她怕他会胡思乱想。
于是拿过毛巾,盛夏避重就轻道:“待会儿回去就发。”
她绾起青丝往出口处走,顾映宁看着盛夏的背影,目色难辨。
从曦和会馆里出来,江镡顶着那张万年不变的木头脸正候在门口。接过盛夏手里的东西,江镡刚刚打开车门,忽听身后不远处有一道含笑的嗓音:“阿夏,我等你很久了。”
许亦晖?
盛夏猛地回头,穿着白衬衫立于门边柱子旁的,不是许亦晖还会是谁?瞬间心怦怦直跳,她慌乱地转头看向顾映宁,根本不敢想象他的脸色—果然,短暂的忪然之后,顾映宁的脸刹那铁青。
然而许亦晖却已经走到了他们跟前,拍拍盛夏的肩头道:“阿夏,惊喜太大你吓得愣住了吗?”
“亦晖,你……”神色几经沉淀,盛夏故作镇定,“你怎么会在这里?”
“大概因为我们心有灵犀吧。”他笑说。
若是能够再忍下去,那就断不是顾映宁了。轻轻掸了掸,仿佛要拂去盛夏肩头刚刚才落下的灰尘一般,顾映宁脸色敛正,微微抬颔,沉静地开口说道:“盛夏,不介绍一下吗?”
盛夏抬眼,见顾映宁竟是那样不愠不恼的模样。她知道他肯定一早就猜出了许亦晖的身份,如今却故意客套地发问,虽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盛夏也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接道:“映宁,这位是许亦晖,我的……”她咬了咬唇,“我的前男友。”纵使再不想让顾映宁胡思乱想,盛夏明白,若是不说实话日后怕才真的会有惊涛骇浪。
顾映宁似乎对盛夏的坦诚很满意,面容稍霁,向许亦晖伸出右手:
“原来你便是许先生,早前曾听盛夏提起过,幸会,我是她的未婚夫顾映宁。”
“顾先生。”简短极了的握手,许亦晖微笑,“昨晚阿夏已经告诉了我你们的喜讯,看来,我还是来迟了啊!”
他轻声喟叹,眉宇之间是无限的感慨。
顾映宁嘴角微勾:“不迟,来喝喜酒,正好。”
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连江镡这般纹丝不乱的人都有所觉察,盛夏更是屏住了呼吸。若是再不离开,怕是会有更大的暗涌。
浅促笑笑,盛夏对许亦晖道:“亦晖,要是有事,我们改日再聚好吗?”
“择日不如撞日。”他带着那样温柔的笑,问,“今天不好吗?”
盛夏深吸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的脑子能够运作如常。有些话有些事,势必还是要和许亦晖说个清楚。大后天就是她和顾映宁结婚的日子了,今天众目睽睽之下的机会若是错过,依照顾映宁的性子,明后天岂会让她得空?
思及此,盛夏点头:“也好,那就今天吧。”她又转向顾映宁,那双墨漆色的眼睛此刻正鹰隼般地紧紧攫住她。他双唇紧抿,盛夏知道他定是已经不悦到了极点,于是放缓语气,柔荑轻轻地挽上顾映宁的右臂柔柔摩挲:“映宁,我一会儿就回去。”
那一声声“阿夏”“亦晖”还有许亦晖脸上温柔和煦的笑容让顾映宁已经处于耐性的边缘,偏生盛夏竟答应同许亦晖小聚片刻,他有些怫然,冷冷淡淡地抛下“随你”两个字,沉色而去。
机械的“嘟—嘟—”声一直响到尽头,直到那头传来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顾映宁脸色青白,握着手机的手恨不得要将它捏碎。
这是他第五遍拨打盛夏家里的座机,从他们下午五点半相遇到现在九点半,四个小时过去了,盛夏却还没有到家。一时之间,所有的可能都侵袭了顾映宁的脑海,那些最坏、他最害怕的可能,更甚。
许亦晖。
四年了,他一直以为,许亦晖已经是一座不会再喷发的死火山,哪知却失算了,他其实是一枚不定时的炸弹,看着不起眼,却能瞬间将周遭的一切夷为平地。
那时候,如果不是因为许亦晖,想来盛夏也不会主动接近他。
彼时,盛夏刚刚踏入职场没多久,因为从前学生时期便积累了不少工作经验,再加上普迪实业那阵子缺人得紧,所以盛夏几乎是顺顺利利就成为了普迪实业的总裁秘书。辜子棠的确是个很好的上司,对于盛夏这个职场新人关照有加,从来都是和颜悦色。
那场宴会是盛夏跟着辜子棠参加的第三场宴会,有了之前两次的经验,盛夏自然已经老练多了。得体的微笑,落落大方的礼仪,剪裁合身的水蓝色晚礼服在胸口处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碎钻,盛夏将自己隐藏在觥筹交错的面具之中,随着辜子棠同各家企业的老总敬酒寒暄。
顾氏集团做东,气派自然非同一般。会场外面的喷泉几乎有一个音乐广场大小,复古的罗马柱矗立在门口,而会场里头的装潢更是美轮美奂,让盛夏不动声色中依旧惊叹不已。水钻大吊灯投射下柔和的光线,果然是一场衣香鬓影的盛宴。
二楼的雕花栏杆之下,正对着会场最里头的中央舞台。忽然有一位盛装打扮的年轻女士走上舞台,整个宴会大厅渐次地安静下来。
调整了下话筒,盛夏听见那位女士开口,声音悦耳婉转:“欢迎诸位老总、公司代表能在百忙之中参加顾氏集团举办的宴会,”她优雅地鞠了一躬,然后继续道,“下面,有请我们顾氏集团的总经理顾映宁先生致辞。”
原来,舞台右侧有一道长身玉立的侧影已经候在一旁。炭黑色的西装,挺拔的身姿,立体而深邃的侧脸。盛夏将香槟举到嘴边正要小啜一口,却在用余光瞥到男子的那一瞬,登时顿住了。
顾映宁迈着沉着的步子上台,器宇轩昂。清俊的脸上分明没有什么表情,却偏偏有一种别样的气质,让人移不开眼。他举目四顾,尔后嗓音低醇磁性:“顾氏集团在F市的根基尚浅,能有今天的成果,与在场各位的支持都是分不开的。在此,我仅代表顾氏集团,向各位道一声谢。”说着,顾映宁端起手中的酒杯,香槟色泽光亮。
微微一笑,顾映宁道:“干杯!”
顾映宁今天的事务其实很繁忙,偏偏今日的宴会是一个月前就定下的,因而他也是刚刚风尘仆仆赶到的,过场之后还要赶往下一场。一路寒暄而过,顾映宁礼貌而又疏离地从里头走到了会场大门口,正要下楼梯,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细气而颤抖的声音:“亦晖……亦晖是不是你?”
顾映宁起初并没有在意,迈步欲往前走,却听身后一阵“蹬蹬蹬”的急促高跟鞋声后,一道纤细的人影绕到了他的前头,柔若无骨的手竟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衣角。黑夜之中,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睁大问他:“亦晖你回来了是不是?”
她没有待顾映宁回答,两行眼泪已经先行夺眶而出。
顾映宁这才注意到了挡在自己身前的女子,香肩裸露,水蓝色的合体礼服将她的皮肤衬得更加白皙。而那剪水瞳中的光彩,炽烈得竟似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周围的工作人员在短暂的愣住之后忙欲拖开盛夏,却被顾映宁扬手制止住了。
俯视着两级台阶之下的盛夏,顾映宁居高临下:“刚刚,你说什么?”
“亦晖……”那时的盛夏已经丧失了所有思考的能力,比如身高的不同、比如嗓音的不同,她唯一看得见的只有这张脸—这张,和许亦晖太过相似的脸。半年多前,一场车祸让所有的人都说许亦晖已经死了,只有她还不相信。
眼睛里盛满期盼和小心翼翼,盛夏哽咽:“你果然没有死……亦晖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
微微眯眼,顾映宁不发一言。闻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窃窃私语充斥了整个门口,但盛夏眼中倒映出的,只有顾映宁。
沉默良久,顾映宁终于出声:“这位小姐,我想你认错人了。”
盛夏狠狠地哆嗦了一下,脸色由红转白,眼睛里的光彩也由之前的炽烈渐渐地从黯淡到扑灭。仿佛有什么永远地消失了,盛夏倏然之间清醒了许多,紧抓顾映宁衣角的手也终于无力地松开了。
她哑声:“抱歉。”然后隐藏在夜色之中匆匆地遁逃而去,留给包括顾映宁在内所有的看客一个仓皇而悲戚的背影。
宋漫如,也就是刚才上台的盛装女子,望着盛夏纤细的背影撇撇嘴,对身旁的顾映宁娇声嗔道:“总经理,现在的女孩子为了求上位真是不择手段……这样下三滥的法子都有脸使出来,哎,就不会正正经经做事!”
顾映宁不置可否,也没有理会她,一直到坐进车里,唯余他和江镡两人时,才淡淡开口道:“认识她吗?”
不消一秒钟,江镡立刻反应过来顾映宁口中的“她”指的是谁,忙说道:“应该是普迪实业的总裁秘书,盛夏。”
顾映宁闭眼,松开领带,解开衬衫的头两个扣子,又捏了捏眉间,然后才继续说道:“查一查她的资料。”顿了顿,“尤其她口中的那个名字,亦晖。”
江镡自然遵命:“是。”
初遇的情形还在脑海中放映,顾映宁已经扬手披上了大衣。正欲往外走,忽然管家疾步而来,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恭敬道:
“少爷,有您的一封信。”
顾映宁迟疑,接过来正反翻翻都没有一个字迹,沉声问道:“谁送来的?”管家摇头:“刚刚只听到电铃响,我出去开门时就只看到这封信塞在门缝里。”
撕开封口,里面却是几张照片。照片上的两个主角,一个是他熟悉无比的女子,另一个的脸,和他自己的那样相似。顾映宁一张张翻看过去,虽然依旧喜怒不露,然而细心的管家却发现他捏着照片的手指骨节已然用力得泛白,额角的青筋更是隐隐可见。没有再多言,管家无声退去。
慢慢地将照片放到客厅茶几上,顾映宁眼中神色变了几变,烂熟于心的那一串手机号码终究拨了出去。第六次,顾映宁拨通了盛夏家里的座机,也第六次无人接听。
按下“结束”键,胸口忽然剧烈地起伏,顾映宁怒极,一把将手机狠狠地摔在地!正喘着粗气,却听管家去而复返:“少爷,盛小姐来了。”
顾映宁抬头,闭了闭眼努力地调整了一下喘息,尔后怒极反笑:
“来得正好。”
说话间,盛夏已经走到了顾映宁面前。未及他开口,她却率先发问:“顾映宁,你如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