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如明亮大镜,这封信能明白自己
盛夏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早已亮如明镜。
羽睫微颤,她缓缓睁开眼,入目是那熟悉的藏青色格子窗帘,慢慢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在顾映宁的房间里。转过头,果然看到距离自己一臂之外的椅子上坐着的那个挺拔的身影。
发觉到身侧传来的动静,顾映宁从埋首的IPAD处抬眼,正对上盛夏仍旧有些迷茫不清的目光。放下手头的东西,他一个迈步跨过来,坐在床沿问她:“感觉好点儿了没?”
尽管语气依旧生硬,可盛夏还是听出了其中浓浓的强抑的关切。
想从被窝里伸出手拉住他,顾映宁却先一步洞察了她的想法,按住她的胳膊掖好被角,瞪眼沉声道:“做什么,还嫌病得不够重、给我添的麻烦不够多是吗?”
也许生病中的人本就脆弱,他这样表面上像是责怪、实则关心的话,将盛夏的眼泪彻底勾了出来。鼻子发酸眼睛发红,盛夏张口想说话,嗓子却干哑得厉害,声音仿佛扯断了的琴弦:“映宁……”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语落,眼泪也跟着“唰”地流了下来。
心里到底焦急担忧得厉害,目光也柔下来了许多,然而顾映宁还是不曾给她好脸色。水早已倒在一旁的保温杯里,旋开盖子,顾映宁一手托起盛夏的肩颈,一手端着水杯,忍不住道:“嗓子哑成这样。”
几大口水喝下去,盛夏觉得舒服许多。从醒过来开始,她的目光便一直跟随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连喝水的时候眼睛都是努力望着顾映宁的。他自然觉察到了,放好保温杯垂下眼睑,在重新替她盖好被子后站起身,打算坐回去继续看IPAD。
然而她以为他要离开,这一次的动作飞快到他还没反应过来,盛夏的手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滚烫的掌心熨得顾映宁心里发疼,说出来的话倒依旧不留情:“盛夏,你想演苦肉计可以,但我没工夫陪你演下去。”
但她这一抓的力气倒大得惊人,任顾映宁怎么甩都挣脱不开。
眼泪不受控制地大串大串淌下来,盛夏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放低乞求:“不要走……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但是映宁你不要走开好不好……”
说到最后她已经泣不成声,模糊嘶哑的话语仿佛受惊害怕的小兽,明明已经脆弱到极点却还强行装作跋扈攻击的样子来掩饰。而这样子的盛夏,终于让顾映宁彻底丢盔弃甲。
深深而无奈地叹了口气,顾映宁的眼中带着因为无力抗拒内心真实想法而感到疲惫的神色,重新在床沿坐下,他一边把她的手轻放回被子里,一边道:“手放好,我就不走开。”
她的手是在被子里放好了,却还是把他牢牢攥住不放,生怕一个眨眼他便食言而逃。盛夏知道,顾映宁若是真狠下心,她怎么都抵不过。
这一回,顾映宁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另一只没有被抓住的手替她擦去眼泪。他的动作极轻极慢,静默了片刻后,才皱眉道:“什么时候起你竟这样爱哭?”
被他的话一惊,盛夏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喉咙一哽,泪珠子居然被瞬间治住了。然而顾映宁却因此微沉了脸,半晌后目光终于变柔、面色变缓,语气也趋于平常,淡淡道:“我已经煮了一锅青菜粥,饿的话就舀一碗。”
尽管嘴里只觉得苦涩无味,但顾映宁这根如此明显的橄榄枝盛夏又怎会不接,在他话音方落时她便应声:“好。”
这一碗粥自然是顾映宁喂她。他煮得很稀,热气腾腾的流食下肚,盛夏顿时感觉脑子也清爽了一些,而底气也在他越来越温柔的动作中变得足了许多。在顾映宁微微侧身将碗放在床头柜的时候,盛夏忽然说:“映宁,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是真心向你说对不起。”
顾映宁的手顿住,而后勾唇极短地笑了笑,眼里的温度降了几分,转过头来对她说:“我的回答和昨晚一样,那一巴掌已经打过,别想我会接这颗枣子。”
她倒是没有理会他的冷嘲热讽,继续说下去:“昨天我一个人走着走着竟到了西雅公园。从未告诉过你,那次陪你在公园里过生日,我心里暗暗许了一个愿,希望每年那天都能陪你一起过。映宁,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回我的反应是来质问你,也许潜意识我只是害怕听到真实的答案所以……但不管怎样,”因为说了这一长串的话,她的嗓子又开始干哑,“我从来没有不信过你。”
他的嘴角弯成一个很怪异的角度,极慢道:“盛夏,你觉得自己的话有可信度吗?”
也许已经渐渐地习惯了他这两天的嘲弄语气,盛夏的表情没有一丝改变,除了增添了几分倔强:“我会让你相信的。”
顾映宁兀自笑了笑,拿起粥碗打算下楼去厨房收拾了,快带上门的时候停顿了一步,淡淡说了句“你还是先养好病吧”便这么消失在了盛夏视线之外。
盛夏的病来势汹汹,去得倒也不算慢,两三天之后除却身子还有点虚,基本已经恢复。这期间谈晶打来无数个夺命连环call,一再地叮嘱她好好躺着捂着云云。倒是许亦晖,只发来一条无比寻常的问候短信。
一转眼又是周日,顾映宁恰好要见一个荷兰客户,上午九点多钟就出了门。吃过午饭,盛夏拿起手机又放下,想了许久,终于还是给许亦晖发了一条短信:亦晖,下午有空的话我们见一面吧。
F市真真是越来越萧肃。已是12月中旬,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尽管叶子已落尽,却因为即将到来的圣诞节而装饰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小彩灯泡。今天的天色并不好,灰蒙蒙的天空连云都看不太真切。
一些低矮的老房子坐落在小巷里头,江南的老宅大多还是白墙黑瓦,只是墙面上斑驳的漆片和抹不去的水痕低唱着岁月的留声。
有些人家的门开敞着,能从外头看见天井里正在逗弄小孙子的老人家,脸上的笑容慈祥而满足。
穿过这些小巷,盛夏终于走到了那家坐落在居民区里面的小咖啡馆。推开黑色的雕花铁栅门,水仙花的香气扑鼻而来。在这沁人心脾的香气中,盛夏看见了不远处背对自己而坐的许亦晖。
她款款入座,笑着对他说:“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早到啊。”
许亦晖抬首看到盛夏,笑得眉秀目朗,手指摩挲着咖啡杯口,道:
“明明是你总是迟到,不过我一直以来的习惯就是等你。”
他这句话说得不快,盛夏又怎么没有听出其中的别有意味。但她只是笑笑,仿佛没有听明白一般,叫来服务员点了一杯港式奶茶。
许亦晖有些意外:“我记得你以前不爱喝奶茶。”
盛夏呶了呶嘴:“大病初愈,还是不喝咖啡的好。”
许亦晖今天穿着一件栗色的中长棉大衣,衬得他的脸庞格外俊逸。望着面前这张从前最亲密的脸,盛夏嘬了一口奶茶,然后开口:
“亦晖,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这般直白,许亦晖倒是没有料到,愣了一秒才缓过神来,转而一笑,轻哂道:“果然你还是知道了。”
盛夏蹙眉,在听到许亦晖亲口承认的这一霎,她只觉心里锥子敲般痛得难受。笑容变淡,甚至连眼神都带上了几许不易觉察的防备,盛夏执着着问道:“究竟是为什么,你要说这些谎话?包括上次你对我说所谓映宁接近我的目的,这些谎言的目的是什么?亦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亦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这句话语气疏离,听得许亦晖心如刀割。从前,盛夏待他是信赖中甚至还带着一丝胡搅蛮缠;就算重逢之后,她也一直是欢欣喜悦的,哪里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
心里好像被人捅了一个洞,汩汩的酸水奔腾而来,淹得他快要不能呼吸。手紧紧攥着杯子,若不是冬天穿着长袖,盛夏定能看到许亦晖手臂上根根暴起的青筋。
深呼吸一口气,许亦晖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他苦苦一笑,痛心、不甘、自嘲、愤然,一时间各种情绪写满了他的双眼,他说:
“盛夏,我就是鬼迷心窍了,因为我发现自己已经无计可施了。”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要苦涩的笑容,“当我发现原来你对顾映宁的感情竟然已经深到让我心惊的时候,除了破釜沉舟地铤而走险,我已别无他法。”
盛夏先是一怔,尔后一惊—她以为时间会是最好的淡忘良药,却不成想许亦晖对自己竟早已这样无法自拔。
许亦晖微微垂下眼睑,低低继续道:“我晓得这么做的风险很大,若是被你发现也许我从此就再不会赢回你的信任,可是还是存了侥幸心理……阿夏,人总是贪心的。”他复而抬眼,望着她的脸,定定道,“我贪心,我不只想重新见到你,更想重新夺回你的心—所以,若是不离间你和顾映宁,我何来机会?”
此刻的盛夏除了默然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作何反应了。震惊、苦涩、愧疚、无奈,一时间竟是百种滋味一起在心里翻涌,掀起的惊涛骇浪让盛夏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她终于明白过来,于许亦晖而言,时间不仅不是淡忘良药,无法让他慢慢接受事实、也慢慢放下自己,竟反而变成了最后的毒药。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住,良久都没有人再说一个字。
而盛夏,在初始那百感交集之后,一股不可抑制的愤怒慢慢地转而丛生。愠色染上那双乌黑圆亮的眸子,盛夏沉声道:“亦晖,就算你是想重新和我在一起,那么让我伤心难过便是你的法子吗?”
她说得有些快,却字字印上了他的心。
忽然想到了什么,盛夏急急问道:“那天、那天去皇城海鲜,你说早就订了台,其实是不是……”
她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许亦晖早已面色发白,握着杯子的手连指甲都已经变得没有一丝血色。闭上眼,他到底还是没了生气一般地点了头。
太突然的真相令盛夏一下子怔住了。缓过神,震怒接踵而来,她“霍”地一下站起身,咬咬唇,神情倔强:“亦晖,以后若是没什么事,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举步走了两步,到他身侧的时候盛夏忽然又停了下来,极低极轻地说了句“保重,再见”后,这回她是真的不回头地绝尘而去。
推开咖啡店小门的那一刹那,阳光照在盛夏的脸上,明明冬日的太阳那般温和,却还是刺眼得让她流下了眼泪。
盛夏一直都记得初遇许亦晖那天,自己睁开眼便看见他那身一尘不染的白衬衫,记得他干净舒展而温和的笑容,记得扉页上他隽秀的字迹,更记得当自己无理取闹时他依旧云淡风轻和不愠不恼的神情。
这一切好像就真的是她趴在图书馆书桌上睡着后做的一场梦一样,当她真的睁开眼时,以为已经阴阳两隔的许亦晖居然毫发无损地站在了自己面前,只是那张仍然笑得和煦的脸背后,再无从前的淳净。
时间是一条无声的河,所有人隔岸相望,却不能渡。
若是这样,那么她宁愿从此离许亦晖远远的,再不去了解现在的他,让一切还是记忆里白茫茫一片干净的模样—没法子,她天生就是这样一个怯懦的人,会为爱而勇敢,但也会为痛而逃避。
于现在的盛夏而言,没有什么比牢牢抓住顾映宁快要滑落的手更紧要。
顾映宁回到家并不算晚。盛夏听到声响从厨房里出来,身上系着的围裙还没来得及解下。见到顾映宁她笑逐颜开,走上前问他:“饿不饿?还有一道汤做完便好了。”
她这般高兴的样子,令他原本有些板着的脸柔和了许多,那句“我迟点还要出去”愣是怎的都说不出口。
不一会儿,晚餐果真好了,凉拌黄瓜、清蒸黄鱼、青椒肉丝、丝瓜鸡蛋汤,样样都是顾映宁喜欢吃的。他胃不太好,素来爱清淡。
盛夏从前无辣不欢,而今同他在一起久了,连口味都迁就着变了太多。
这些顾映宁自然知晓,抬眼看身旁低眉顺目的盛夏,他忽然觉得有些气闷。顾映宁知道,自己是怀念起前些日子那个无比生动的盛夏了。
心里幽幽叹了口气,暗暗的,顾映宁举白旗投降了。终究她道歉了,终究她还是在自己身边,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而和她置气伤了彼此感情,怎么算也划不来。
吃完最后一口饭,顾映宁还没来得及开口,盛夏却先说话了:“映宁,今天下午我去见亦晖了。”
话音刚落,顾映宁原本舒弛的脊背陡然一僵,瞳孔也骤然紧缩,俨然是正襟危坐的姿态。盛夏微哂,她当然明白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架势是为什么,于是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大掌,声音有如莺莺轻语,却透着无比的坚定:“往后若是没有必要,我不会再去见他了。之前这么多回都是我不对,是我对你的信任还不够,但是有一样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没有谁,比你对我更重要。”
看他依旧是那副戒备的模样,她继续说道:“你也忘了从前亦晖说过的一些话好不好?你们的确生得极相似,但这相似的两张脸给我的感觉却如此不同。人是会变的,有些人会变得越来越不可或缺,有些人却会变得越来越不相熟,从此渐行渐远,直至陌生。”
她像是在笑,然而眉宇之间却又好似萦有轻愁。顾映宁那么了解她,怎会不明白盛夏在说什么。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回握住她的手,用力一勾便将盛夏带坐到了自己腿上。
他望着她的眼,那翦水瞳里有坚定,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和不确定。顾映宁忽然淡淡笑了,这些天来他一直都不曾露过半分笑容。
拂了拂她的垂发,顾映宁的嗓音依然清清冷冷:“以后还不分青红皂白就回来和我吵架吗?”
盛夏赶紧摇头。
他又道:“以后还不信我吗?”
盛夏复摇头。
顾映宁似乎很满意,再度开口,道:“以后还会三更半夜甩门而去,留我一个人在家吗?”
他这话里头竟似乎有股委屈的意思,听得盛夏险些忍俊不禁,连忙再摇头。
问也问够了,顾映宁少顷后微微正了颜色,到底叹了口气,将她搂得更紧:“盛夏,若是因为旁的人而让你我生分,如何对得起我们这些年的感情。往后,只要你有任何疑问,哪怕是指甲盖那般大小的不舒坦,都立刻来问我,不许自己一个人猜来猜去,更不许从别人那里找答案。”
盛夏郑重地点头,应承了一声“好”,然后勾住他的脖子埋首于他的颈项,闻着他身上熟悉而深爱的味道,终于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