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失踪四个月之后,我得到了一颗舍利。
为此我诅咒了那掌管命运的神,如果我还有力气,一定要好好打它一顿。
神比我们聪明,比我们强大,可它并不总是善良的。
古老的巴比伦公主曾经警告人们,要提防神使出的伎俩,它安排命运,就是要看你怎样反抗,一旦这反抗的力量足够强烈,它就想出更多的花样来考验你。
神是狠心的,唯一能够勉强对抗它的办法,是保持高度清醒,认真工作,不听音乐,不仰望天空不俯视大地,最重要的是,不爱上任何人。
我忘记了巴比伦公主的警告,谁让我心碎,谁便成为我的死敌。
我做噩梦,长达四个月的噩梦:桑青把我推下悬崖,桑青举着一条青蛇追赶我,桑青变化成一条黑狗,看上去是一条狗,实际上就是他本人,黑狗冲上来撕咬,弄得我血肉模糊。
总之,那背着我发生的一切,那莫名其妙的失踪,都是施加在我身体上的刑罚,让我下定决心报复他。
再次踏入结古镇,这里已经面目全非。
路边是一模一样的军绿色防震棚,都挂着厚厚的棉布帘子。
我走进一家甜茶馆,坐下来,渴望喝杯东西。五十八度的青稞酒,我喝了一杯又一杯,脸色煞白,手脚发冷。
哦呀,你看起来很累嘛。
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看看我,甜茶馆是他的。藏族人说话常常这样开头:哦呀。带着一种朴素的感情。
我拍拍身边的凳子,请他坐下,给他也倒上一杯酒,说:我口渴了,你也来喝一杯吧。
他一下子高兴起来。
他说:人一高兴就要唱歌嘛,你也唱一个。
那就唱一个吧。
我伸展手臂,手上戴着十几个镯子,它们刻满经文,它们叮叮当当。我侧转头,枕在手臂上,唱起了歌。
哦呀,听不见。他粗声粗气地叫着:你大声一点嘛。
我抓住酒瓶,再次斟满酒杯,一口气饮尽,然后一下子跳起来,用尽全力把酒杯摔在地上,它粉身碎骨。
老板哈哈大笑。
我像骑着一团火,踩着凳子上了桌子,站在最高处。这天旋地转的帐篷,它太渺小了,根本配不上我,我就唱一首歌,让你看看,一个女子能把这废墟变成辽阔草原,她什么都能办到。
草原上有个习俗,姑娘出嫁那天,爱过她的小伙子会骑上最好的马,为她唱一首《送亲歌》:骑上咱们的枣红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最好的骏马认人骑,再好的姑娘是人家的。
教我唱这首歌的人叫童格拉,一个蒙古族歌手,侧影犹如奥林匹斯山上的风之神。
我对他说:这歌多么悲伤,相爱让悲伤加重了。
他眺望归家的牛羊,说在草原上,如果你看到一只套马杆孤伶伶竖在那儿,不要去打扰,那里一定有相爱的人在做相爱的事。
那年我和桑青一起参加那达慕大会,和草原上的汉子喝白酒,喝七十二度的“套马杆”。这个拥有七百年历史的游牧民族,男人们长着宽宽的方下巴,他们摔跤,放鹰,赶骆驼。我抱着一匹马的脖子,数它的眼睫毛,早晨起来,和蒙古歌手一起吃白酒泡血肠。
一起去过草原,从此这世上所有草木,都让我想起他的样子。嗓子哽住了,我重新鼓起勇气,大声唱:最好的骏马认人骑,再好的姑娘是人家的。
甜茶馆里的人们站起来,鼓掌,跺着脚,大喊大叫。
我感到一阵眩晕,跳下桌子,老板一把扶住我。
我推开他的手,往门外走,他们盯着我看,背上全是眼珠子。我穿过那些目光,像鬼魂穿过墙壁,人的心像鬼一样变幻莫测,你们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醉能让人这样快活。
山川斑驳龟裂,路的尽头被一座断桥阻隔,再也不能前行。
我不能呕吐,这血肉之躯亦无法平复。
你不要不承认,这感情像杀人一样,比爱更真实。
如果你在这里,我就往眉心里点一粒朱砂痣,站在青葱的高冈上跳一支舞,然后砍断自己的双脚,再也不让任何人观看;我将在中午饮马,为你念一首诗:那泥沙相会,那狂风奔走如巨蚁,那雨天雨地哭得有情有义……这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尚未发生,你就消失了。
桑青,如果你回来,我们就去做一些琐碎的小事情,小到想都想不起来,和你一起做,就很好。
我决定去见江阳堪布。
也许他是对的,我要找到桑青。这想法很疯狂,它让我付出代价,那也比循规蹈矩和原地不动更有力。我紧紧握住手心里的舍利,向土登寺大殿走去。
满天都是璀璨星斗,江阳堪布给我一杯茶。
他问:明妙,你看见了什么?
桌上有一朵小花,你在画画。
月圆之夜,说出来的话会沉入山谷。
江阳堪布侧过脸,耳朵和脸形非常高贵。
明妙,你在想什么?
我说没有。
他看了我一眼。
好吧,我是在想,如果这漫天星光是桑青为我创造出来的,该有多么令人喜悦。
一个满头白发的信徒走进来,跪拜在江阳堪布脚下,亲吻他的手。他非常消瘦,脊背上的骨头锋利地竖起来。江阳堪布抚摸他的头顶,他深深跪拜,一遍遍摊开手心,面朝仁波切的房间祈请。
江阳堪布并不阻止他,实际上他从未阻止过任何人和任何想法。
二十岁以后,江阳开始跟随秋英多杰仁波切进行漫长的旅行。
他们在中国的终南山和五台山闭关,拜访一些修行者,参观各地寺庙,阅读经文,与美国来的诗人和科学家交谈。江阳学习到很多重要的东西,比如使用刀叉,在超级市场买东西,怎样乘坐地铁,丢掉视线里的“噪音”,在睡觉前为手机和数码相机充好电。他会说一口极好的普通话,还会说英语。在异国他乡,江阳偶尔会脱下僧袍,换上便装,去看一场演出,他喜欢剧院里暗红色的天鹅绒幕布,那种质感,引起他对土登寺的思念。
我问他:堪布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吗?
他回答:很多,解决不了就歇一歇,不要翻来覆去做一件事。
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感受,江阳堪布,我但愿你坠入爱河。
哦,那会带来什么?
然后那个女孩应该拒绝你。她对你笑,和你聊天,笑得很甜,然后她不要你,她和别人在一起,我希望她让你的心破碎。
这是有可能发生的。
只有这样你才知道什么是痛苦,否则你总是跟我讲书上的东西,书上说一根刺扎进手心,手很痛,你只是看见了痛,我才是那个被刺扎到的手心,这不公平。
江阳堪布注视着我:明妙,我告诉你一件事,有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仁波切,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他在七八岁的时候,强烈地爱上了另一位仁波切的妈妈,她大概四十五岁左右。他非常迷恋她,如果有人和她说话,他就很嫉妒,心想:这个家伙在干什么?见不到她的时候,他会编与她一起生活的故事,就像现在的电影和电视剧片段。仁波切的妈妈从来不知道,但她非常美。
我想着嫉妒的仁波切,忍不住笑起来。
你觉得这很荒谬对吗?明妙,你可能猜测我反对爱和感情,实际上不是这样。
那位仁波切说过,当感情发生时,我们不应该害怕。同样的原因,我们也不应该盲目地重视感情的价值,如果你发现自己在爱,就努力争取吧,你没有理由违逆你的感情。因为世俗里每件事都会带给人们烦恼,如果你刻意摆脱爱情,那干脆摆脱所有俗事而不仅仅是爱情。
江阳堪布,你难道认为我们的命运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吗?
是这样的,我们被赋予形状、身体、出生地和一些生活遭遇,但我们依然能改变现状,我们有可能成为自己想要的任何样子。
因为神站在我们这一边?
不,他摇摇头:因为我们就是神本身。
二十四岁,我在寒山寺听人敲钟。
倚着朱砂梁柱,几百尊金身罗汉历历分明。
我问师父:两个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怎么办?
师父说:不能在一起就不在一起吧,一辈子没那么长。
我对师父作个揖,轻轻笑。
我相信师父会是个大人物,我会记得他的话,给他很多钱,也给其他人。
在那个年纪,我看起来很体面,白衬衫熨得平整,眉目清楚。
我喜欢一部电影,电影里的两个男孩子放学回家弹钢琴,觉得无聊,拿着两把枪去了学校,他们说:我们年轻,我们相爱,我们杀人。我喜欢一个女作家,她在小说里写:拿一生换一时也干。
我也干,如果不干,活着多没劲。
在藏语里,把身体称为(lǜ),一件属于今生的行李。
我住在这个身体里,有时候觉得有一千六百年那么久了。它有各种要求,它让我吃尽苦头,感到羞耻,可我依然要感激它,如果没有它,所有七情六欲和道德败坏的事情我都不能体验,那该多么乏味啊。
师父说,一切情绪都是苦的。
也许我该吃些苦。我并不畏惧爱是苦的,苦也让我变得富足,像一朵花,拥有太多的芳香才会满溢出来。如果连苦也没有,痛也没有,我会觉得每一天都浪费了。
江阳堪布点燃一盏灯,大殿里光芒流转,他听着,不言不语。
我请求他:江阳堪布,你把我当作一个迷路的人吧。
暗夜里赤脚穿越蔷薇花丛,我一意孤行,不知悔改。这命运并没有降临在你的头上,然而你要同情我,不可放弃我。
坐到我身边来,明妙。
他看着我,目不转睛,撩拨人心:告诉我你是谁。
面对这最有智慧的人,我试着讲述自己是谁。
我第一次做出这样的尝试,因此讲得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