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天亮起来的日子还有很多。
告别江阳堪布,我请凉若一起去上海:你可以和我同住。
她的眉毛竖起来,气势汹汹,看起来很美貌:你为什么对一个情敌花费这么大精力?难道你不讨厌我吗,像我讨厌你一样?
我向凉若笑笑:你有自己的房间,打开窗户,可以看到远处的几座桥和楼房,外面有个花园,铺满雪白碎石,在茂密的月桂树深处,放着一个蓝滑梯,等孩子们回家了,我们可以一起躺在里面,听听离开的声音。
李明妙,你是一个古怪的人。她冷言冷语地提醒我:不要指望我会喜欢你。
我握住凉若的手,她有感情,还是一个有手有眼睛的人,在她身体里,藏着桑青的一部分。她任由我握住她的手,没有挣脱,于是我握得更紧:你不需要喜欢任何人。我希望有你陪伴,和我一起吃东西、散步、旅行、听音乐。有时候你和我会想起同一个人,为他微笑和发呆,这就是你和我的关系。
她的呼吸粗重起来,将一颗硬糖丢进嘴里,用力咬碎,两腮紧绷绷的。
她说:你令我痛苦。
我毫不退缩地直视她:你也令我痛苦。可是如果连你也消失了,我就会彻底失去一切。凉若,也许你难以相信,我对桑青的感情有多么郑重,我希望记住有关他的一切,包括你,你也是他存在过的证明,我需要你。
她在齿缝里磨碎糖果,她有点相信我说的话了,这让她很不安。
我也怕自己反悔,于是下决心再说一遍:凉若,我需要你。
她眉毛挑得很高:也许是我们彼此需要,直到他回来,再来分胜负对吗?
我不想撒谎:那是难以想象的。
她并不让步:你会去子梅找他吗?找到他,告诉他,他必须爱我,爱黄凉若。
我点点头:我可以做到。
她看了我足足一分钟,说我相信你。
和凉若在一起的生活非常平静。
她很聪明,很快熟悉了上海的气候、交通和超市,没有什么分别心,也没有计划,对结识新朋友不抱热情,常常独自在家烤面包。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拒绝去医院检查,渐渐戒酒,烟抽得少了,情绪并不稳定。我购买大量书籍,阅读孕期指南,尽量在家工作,省掉应酬和出差,和她彼此陪伴,有时候长时间地不说话,没有更亲近,也并不尴尬。
还是得不到桑青的任何消息,凉若催促我前往子梅,我也做出了安排。
藏历六月,我将再去一次土登寺,参加盛大的白塔法会,完成纪录片的拍摄。那时已接近凉若的预产期,我答应她,等到拍摄结束,我会直接从土登寺前往子梅。
凉若,这是漫长的行程,我会尽快赶回来。
她突然推开窗户,说:别跟我说路程艰难。我嫉妒你,我恨你,因为我不能去,你能见到他,可我得待在这儿,想着你们亲热的样子。你们是魔鬼。
早春冷冽的风席卷而来,带来木兰花的香气,远处有人在播放民谣。
凉若,为什么要这样刻薄呢?你和我各自坚持了那么久,相遇,别离,亲密、背叛和怀疑,这些都一一经历过,谁也不比谁少。此时此刻最难熬的是等待,我们一起等待吧,不用想得太多。
她深深吸一口气,嘴角的线条显露出脆弱。
我已经有点懂得她了,这是陷入回忆的表情。
她说:我每天问他,你有没有喜欢我多一些?他抱着我,说你会成为一个大明星。他爱我,嫉妒我身边的男人。我和每一个人跳舞,一杯又一杯喝酒,帝国大厦的银灯都亮了,我是大明星,我在哪里,哪里就熠熠生辉。
她霍地转过身,变得凶恶:他竟然从我身边溜走!我是大明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跟我比,他竟敢拒绝我,为了你,一个没有任何天分的笨蛋。这是阴谋,你们两个联手在谋害我!
我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站起来看着她:凉若,我也在失去他,你要把我当敌人吗?
她眼睛变圆了,像丛林里的母豹:我为什么相信你?你害了我,他也在害我,你们两个混蛋是一伙儿的,我恨你们,还有这孩子!她狂躁地撕扯着衣服,裸露出沉重的身体,向衣橱撞过去,向墙壁撞过去,发出咚咚声,令人毛骨悚然。
我冲上前,从背后抱住她,可她力大无穷,像个女疯子,手臂挥舞,狠狠地抽过来,我不能反抗,也不敢躲开,只能更用力地抱住她,她啪啪地打人,指甲划伤了我的手臂和背部,很痛,着了火一样。她开始嚎叫,我也嚎叫起来,歇斯底里地扭成一团,那景象真是可憎。
她撕扯头发,一遍一遍发誓:我要杀了他,杀了这孩子!
我害怕了,整个身体都紧紧贴着她,抱她,哀求她:别这样,我爱这孩子。
你这个婊子,听听你在说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凉若简直要跳起来,虽然跳不动了,她的疯狂劲儿丝毫没少:看我怎么把你的脸掴个稀烂,臭婊子,你当心点,我不想一天之内揍你两次,你别得寸进尺。
我松开手,跌坐在地板上,所有的力气都熄灭了,面如死灰。
她也累坏了,一只手撑住自己的腰,另一只手抵住墙壁,重重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了一些,衣衫破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你会把人逼疯。她说:你别自以为是,他在我肚子里,一块烂肉,就算是杀了他,有权利生气、哭泣的都是我,关你屁事!
你以为这样威胁我、恳求我,背后隐藏的坏脑筋我看不出?哪有什么女人会爱情敌的孩子,何况你这个骄傲的笨蛋!别以为我会相信,看我哪天剥光你的衣服,拆穿你,让你跪在广场上,路过的人都朝你脸上吐唾沫!
她呸地啐一口,抬起手背擦了一下嘴角。
我仰起头看着她,她半裸的乳房光影动荡,美得像一把刀。
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话,看样子她可能相信——她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会相信,而且,她并不信任我,却不得不依赖我,这让她伤心欲绝。
我缄默不语,从地板上爬起来,走向她,用最柔软的手指覆盖她的眼睛,覆盖那团熊熊燃烧的金黄火苗。四周安静下来,我拉住她的手腕,领她走向客厅里悬挂一面铜锣的地方,这是一种古老的乐器,在某个遥远的国度磨造,没有任何一种乐器能够与它相比,当它温柔地鸣响,我的身体会微微摇晃,江阳堪布说:这是世间最美妙的共鸣。
铜锣光芒流转,纹理模糊,我和凉若的容貌映在上面,一清二楚。
我让她站在我前面,两人交叠的影像显现在铜锣上,我从背后抱着她,手指缓缓滑过她的锁骨,我张开嘴唇,吮吸她的耳朵,她皮肤上有浣丁花的暴烈香气。
我要吻遍你的每一处,凉若,教我,教我如何爱你。
她不知所措地盯着铜锣上的影子,忽然掉下两颗眼泪,砸在我手背上,冰冷刺骨。我微微颤抖,手指迅猛滑行,进入她茂密的身体深处。
距离去子梅的时间越来越近。
我和凉若捣碎凤仙花瓣,敷在手脚上,头碰着头,小声说话。
她提议说:等我们有了钱,就去买一条船,涂上白色的漆,悬挂彩条风帆。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离开了,我甚至不知道她是谁,她只给我留下了一样东西,你想不到吧,是一条纸船。我认真念书,不放过机会,做了好些大逆不道的事情,终于可以站在人群中央,成为熠熠闪光的第一女郎。我擅长女扮男装,在宴会上跳黑人的舞蹈,模仿一些男人的下流动作。
她嘎嘎地笑出来:我还讲黄段子,我就喜欢让那些正经人尴尬,反正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越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他们反而会凑上来,不停地喝彩,崇拜我,为我尖叫和疯狂,买最时髦的礼物送我,祈求摸一下我的手。
我抚摸着她浓云般的头发,一下一下,说我期待你长命百岁。
她凑过身,亲吻我,这是一个敏感的孩子、愤怒的少女、伤心欲绝的女人的嘴唇。
凉若,我叫着她:桑青答应爱你,他没做到,他答应我永远回来,也没做到。
他是个骗子,我觉得很伤心,你呢?
不是这样的,他诚实,所以我们要耐心等待,等他跟我们说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
我回答:足以让我们原谅他。
凉若抚摸着隆起的小腹:明妙,你来听。
我侧转身,躺在她胸脯上,耳朵贴着她温暖的皮肤,听见好几种心跳,世界壮阔无比,眼泪慢慢渗出来。
她亲吻我头顶的发丝,继续说:我恨你,我偷了你的嘎乌盒,把它给了一个大胡子乞丐,这么做让我高兴。
我有点想笑:你很坏,凉若,你有坏坏的味道。我原谅你,起码你没有把它吃掉。
桑青才生气呢,他宁肯要那个没脑子、不会说话的破盒子,也不要我了。凉若叉着腰,模仿桑青的口气: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瘪了瘪嘴,模样神气极了。
接下来,她说:他真的去把那个盒子找回来了,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他真有办法,不是吗?我爱有办法的男人。
我的眼睛越来越潮湿,抱着她。
那些听从内心的人,既不是傲慢,也不是疯狂,他们只是更加诚实,不惜付出一切代价来完成自己想要的命运,直到骨灰四散飘零。
凉若抚摸我赤裸的背部,她的手让我想起小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