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岁,明妙离开真年,再次辞掉工作,返回北方。
在这个不值得留恋的人间,尚有父母的家,有无穷无尽的等待。
古老城市大雪纷飞,飞机难以降落,拖延至凌晨两点。她冻得失去知觉,刚刚站在门前,还没有敲,门开了,母亲等在那儿,身后是父亲,捧着一杯热茶,是给她准备的。他们老了,明妙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老的。
睡在少女时代的床上,床单和枕套花纹繁复,写字台的玻璃板下面垫着一块老绣片,刺绣和合二仙,眉目栩栩如生,是从奶奶的嫁衣上拆下来的,集邮册封面上的蓝色金刚鹦鹉永远不老,离人归来。
漫长飞行导致耳膜凹陷,明妙用被角按住眼睛,沉默地哭泣,只是因为疼痛,心里并没有悲伤,泪水汩汩流淌,弄湿了被子。母亲进来,用酒精棉球擦拭她的手心和额头,喂她吃下几粒白色小药片,其中有一片止痛药。她渐渐入睡,黎明时分开始低烧。
似乎一直在做梦,几乎忘掉了所有的事情,房间里有股毒药消融在酒里的气息。天气一直很冷,有人来探望,父母对他们说,她病了,病得厉害,但很快会好转的。
这一场低烧,持续了四个多月。
她如愿以偿地好起来了,虽然这感觉很坏。
头发大片脱落,手腕上骨头突兀,一些死去的细胞葬在骨头的罅隙间,血液缓缓流过,隐藏着从未被太阳照耀过的深渊。
再次见到陌生人,已经是初夏季节。
明妙学习哲学、地理、民主制度和宇宙黑洞,还认识了一位跆拳道教练,开始练习跆拳道,很快地,脚尖积蓄起力量,在对抗游戏里,可以一脚踢飞二十公斤重的物品。
教练很满意,说人要对自己狠一点,才能进步神速。
明妙不再照镜子,不涂指甲,不修剪头发,培育出一股坚毅、冷肃的表情。
她得活下去,得重新安排破碎的生活,在最黑最难最败坏的时刻,她学会了把一切交给时间。时间是正直、无私和专一的,它将带领人往前走,直到恢复正常,这就是时间的威力。
她找来一张纸,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这一年的年份,折叠纸船,在护城河里放逐它。
此后一别两宽,不需要念念不忘,因为怀念是生命中最无能的事情,并且卑微。
古老的城市是四四方方的,天空也四四方方。
明妙不再有稳定的工作,少与人联络,依靠给几家杂志写稿为生。其中有一本上海的杂志,以城市和旅行为主题,杂志主编是夏安。年少时的朋友值得信任,他们通过约稿重新找到彼此。
不必见面,夏安在电子邮件里安排工作,告诉她要求,言简意赅。
他没来看她,她也不去上海。收到过他寄来的泰国芒果干、墨西哥羽毛、马尔代夫的鱼骨项链,还有一张往返日本的机票。
明妙以特约撰稿人的身份前往京都,采访花间小径的艺伎,看她们傅粉和舞蹈,观察她们深不可测的内心。在鸭子河畔,她买了各式各样的香,有一种香叫做白梅,点燃时无色无味,要过很久,才忽然感受到它冷冽的香气,潜入丝绸和皮肤的肌理,一刺而中。
每周通一封电子邮件,每个月收到他寄来的稿费。一笔不算多的钱,很可靠。
只有一次,她说起看过的电视采访:小鱼姑娘去了墨脱。
他只回复了一句话: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夏安参加一个电视台节目,评选地球上最具冒险价值的五十个地方。写来邮件:明妙,我正在新西兰做冒险之旅,刚刚在深海和海豚一起游泳。新西兰最好的蜂蜜是从马努卡花上采集来的。毛利人在晚上带我去认识他们的森林。今天我完成了一次疯狂的瀑降和溯溪,惊心动魄的感觉无法言说。
她看了一眼闹钟,此时是她的凌晨三点三刻。
她问:夏安,人活着可以没有希望么?
可以,如果有某种信念的话。
什么信念?
对我来说,做一个普通人就是一件大事儿,足够把一辈子都用完。
她眼睛干干的,想起真年说过:每个人都是带着剧本降临人间的,只是人不能预知剧情。她并不相信这种说辞:如果真有给人写剧本的神,我要复仇,在你写下的剧本中痛骂你,痛揍你,即便你是神,我也不允许你写出毁灭我的剧情。我要好好活着,让你的一字一句都来依附我而活。
电脑叮咚一响,收到新邮件。
夏安问:明妙,你现在长什么样?
她微微笑:我已经一千六百岁了,我很皮实,因为不想哭。
命运之神很邪恶,常常安排艰难的测试,可是没想到吧,我竟然可以通过这测试,我下定决心要勇敢,因为再也没什么可以失去了。
身为一个人的尊严,是要证明给神看:所谓命运,只是我的光芒所到之处。如同太阳养育花朵,这太阳只能是我。
这很难吧。
当然,如果不难就不值得做。
这个夏天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明妙去了土登寺,在海拔四千三百米之处,她见到了秋英多杰仁波切。
另一件事,明妙去了上海。天真的人是不计后果的,她的余生都将在未来中度过。
微弱的盛夏光芒从树梢悄悄向下滑落,在土登寺小小的窗户里,也能看见整个世界的秩序,这是大自然的庄严。
一个英俊的红衣喇嘛请大家进入小房间,他是江阳堪布。
秋英多杰仁波切坐在那儿,似乎坐了一辈子那么久,他满头银发,高大而消瘦,俯下身问:你们身体好不好?嗓音轻柔,非常缓慢。
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缓慢的。稻米的成熟很慢;太阳慢慢升起来,又慢慢落下去;一朵花的盛开是缓慢的;蚕宝宝要吃掉很多桑叶,吐的丝才能变成古色古香的衣裳;一个人累了,也要睡很久才能缓过来。同样需要漫长时光,明妙才知道她将遇到另一个故事,现在还看不出来,它也要慢慢到来。
秋英多杰仁波切用手掌覆盖她的头顶,微微晃动身体,问她:你快乐吗?
明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圈渐渐红了。
仁波切展露微笑,笑容温柔慈悲,有一种令人安定的女性气质。他点燃一支香,让明妙把衣服拉开,将燃烧的香头直接按在她皮肤上。明妙没有躲避,也没有表情,她几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会闻到烧焦的气味,但是没有,很奇怪,那几乎是毫无杂质的灼烧,疼痛感却千真万确。
伤口愈合之后,皮肤上留下两个圆圆的浅白痕迹,明妙觉得它们很可爱,她似乎正在从自己的身体里萃取另外一个女人,这种感受很奇异,就像用一只獾提炼獾油,或者把玫瑰花瓣密闭在容器里蒸馏,得到几颗精妙的水珠。
她不再是原来的自己,可她将成为谁呢?
夏天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妙接到上海的电话。
写了两年多专栏,夏安第一次打电话给她。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充满善解人意的分寸感:明妙,上海的桂花开了,你愿意来一趟吗?
她沉着地回答:如果你可以雇佣我工作,我愿意去。
他一分钟内就做出决定:好的。
飞机降落在上海浦东机场。
明妙凝视他:我看见了一双陌生人的眼睛。
夏安点点头:我只是随便一帅,好多年就过去了。
他用温暖的手心包裹她细的手指,摇了摇:好在我没有弄丢你。
她微微笑,说我在这里。
阻隔在他们之间的时光好像灰尘,一下子就被拂拭干净。昔日的他们都已不复存在,但有些人从未分离。
他伸出手:我帮你拿行李。
明妙后退了半步:不用,我自己来。
人的声音具有诚实的品质,她和他有距离,这距离如果是一米,到死都是一米。
安全感油然升起,夏安很自然地对她笑了:
明妙,我记得你喜欢白色花?
她点点头。
夏安把双肩背包转过来,拿出一束缅栀花送给她。有几朵正在绽放,还有星星点点的花苞,用橡皮筋扎成一小束,芳香浓郁。
她放下行李,双手捧起小小花束,合拢手指,深深吸了一口气。
所罗门王最富有的时候,整个王国的财富加起来也比不上野地里的一朵百合花。夏安,我走走停停,能够在这里得到你的帮助,得到这雪白花朵,我从心底里感谢你的接应,不需要说出来,你也一定知道。
这一年,明妙二十九岁,她来到上海,从头开始。
外滩的风很大,她站在人群中拍下第一张照片,消瘦,嘴唇很干,手背上青筋深重,眼神澄澈,在她身后,是和平饭店,繁华的城市里桂花正开,月亮又大又黄。
她努力工作,笔记本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日程,有事做的人很幸运,专心工作也让她获得更多的报酬。一年的日历翻过去,明妙渐渐适应了上海的早晨,重新养了水里的竹子,在小小的厨房拧开蓝火苗,煮速冻食物,失眠的时候起来刷牙,沉闷的雨天下楼去看枇杷树开花。
时间犹如神明,它治愈一切。
洗澡之后,明妙拥抱自己微烫的身体,长久注视着镜子,轻声说:你好啊。
此时此刻的这个女子,是从前无法想象的,人的伟大就在于他的不可测,可以走得这么远。
冬天,明妙去山东完成一个专题采访,之后绕道海滨城市。
她回来了,独自站在这里,和真年手牵手站立的地方。
北方的海气息清洁。她曾经发誓再也不会回来,然而随着年纪渐长,就会有暗痛,一种必须面对的真相,你以为会忘记,其实伤口是那么难以愈合,如同人骨拼图中的一块,它是你骨中之骨、血中之血,不可以逃掉。
有一种力量将她拉回这里,她希望再也不必害怕。
她写邮件给他:夏安,若有任何人知道这可怕的事情,我将变成石头。我对自己说不要怕,可我没做到。有人撞了我一下,我抓住他的手臂咬了一口,他以为遇见了疯子。我是疯了,无论咬谁一口,可能会好得快一点。疯狂让人耗尽力气,我似乎正在穿越时间的尽头,神魂俱散。这里大雾弥漫,我依然有你可以信任,这让我充满感激。
夏安,等我走过这段不确定的路途,等我一丝一缕收拢好自己的神志,重新辨认出方向,我将与你各自前行。但是此刻,你是我结伴的旅人、低眉的菩萨。
她租住在很旧的公寓里,二十八平米的房间,摆放绿色植物,有洗衣机和旧的小冰箱,窗帘低垂,放了七盏灯,都是温暖的琥珀色光芒,她喜欢让所有灯都亮着。房间里散落着她从各地收集来的琐碎物件:水晶瓶,唐卡,桃花灯笼,匕首和博物馆模型。赶稿子的时候,她常常叫外卖,坐在地板上吃。
公寓楼下有一栋红砖老房子,长年锁闭,青藤攀爬,住了很多流浪猫。
冬天的年会散场后,夏安送明妙回家。司机将车子开进黑暗楼宇,车灯炫目,惊动了那些喵星人,它们弓起背,充满敌意。
夏安让司机等在车里,送她上楼。
在长走廊尽头,明妙停下来,掏出钥匙,掂在手里轻轻晃动,并不开门,转身看着夏安。
沉静地对视了一分钟,夏安伸出手,缓缓抚摸她散落的头发。她妆容半褪,耳后别着一朵浓丽的山茶花,他摸索花蕊深处,说我走了,脚下纹丝不动。
明妙点点头,只点了一下,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不再试探,转身离开,脚步在长长的走廊里空空地响,没有回头。
她梦到过他,在短暂的黎明。
梦里他做了变性手术,变成了女人,明妙一下子惊醒。
细想起来,夏安没有做过任何让她吃惊的事情,他对她的好,都是她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