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妙离开他的时候,真年四十六岁。
白天他给她打电话,没有人接。晚上他回到公寓里找她,她不在,真年等她回来,没有等到,也想不出她去了哪里。他失眠了,越想越离谱,嫉妒,愤怒,最后还担心起她是不是出了车祸。第二天他又去找她,一路都在生气,想着要好好教训她一顿,让她哭,道歉,主动亲吻他,保证再也不敢了。一推开公寓的门,只看见幕天席地的紫蝴蝶,好像迎面一拳,把他打扁了,真年瞠目结舌,不能相信发生的事情。
他在他们去过的地方游逛,坐在她喜欢的咖啡馆里发呆。一抬头,她站在面前,嘴角弯弯地笑着。这情景他想了很多遍,从来没有出现过。他甚至找不到什么人可以聊聊天,说说他们之间的事儿。又过了几天,他终于很气馁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明妙离开他了。他对自己说:她只是一个任性的小女孩,良辰美景,大多忧伤落幕,谁能没有遗憾呢?他用尽心思来贬低她,最后终于承认这是白费力气,他失去她了。
他拨打她的电话,已是空号,除了这个电话号码,他几乎没什么办法可以找她。
他觉得孤独,失去一个人是这么容易。
真年越来越忙,做这个做那个,时间被精确地安排掉。
当白天结束,筵席散去,电梯安静地把他送进一扇门,那是他的家。银墙上挂着一幅名贵的画,太太嫁给他将近二十年了,他们有孩子,有存款,有稳定的社会关系,度蜜月的时候一起去过海边,以后就很少一起去哪儿。她不爱旅行,觉得家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她喜欢名贵的鞋子和皮包,只关心认识的人,对朋友们充满同情心。
她有什么错呢?她从不犯错,这样的日子将重复千千万万遍。
真年变得不友好、刻薄,但也没必要跟她说,就当是自己的事,将就着。真令人惊讶,是谁安排了这不坏的生活,教人在里面苟延残喘?真年感到了沮丧:一个没有心的家,就像别人的家一样。
明妙走了以后的那个冬天特别冷。
一天清晨,六点多钟,真年又去了公寓。打开门,房间里所有的灯都亮着,明妙蜷缩在椅子里,穿着一件他的旧衬衫,脚上搭着一条雪白的羊毛毯,头发湿漉漉的,边看书边吃苹果。看见他走进来,她咬了一口苹果,抬起头,嫣然一笑:真年啊。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简直不敢相信。
醒过来,是个梦。
他立即穿好衣服,在黑蒙蒙的冬天走出门,去她住过的公寓。几乎是跑着上了楼梯,但她并不在那儿。明妙,原谅我。他靠着门缓慢地蹲下来,感觉到了疼痛。
明妙一定有了别的情人。他这样想着。
他也有了别的女人,一些不一样的女人。他回家越来越晚,偶尔在外面过夜,去一个离婚独居的女人那儿。她租住在老式公寓里,亲吻他的时候踮起脚尖,用一种鲜蓝的肥皂洗内衣。他们做爱,女人不喜欢开灯,在黑暗中,他用手指覆盖她的嘴唇,猛烈地运动。她很兴奋,翻转过来,坐在他上面,拱起身体,大呼小叫着说我爱你,直到高潮来临。
她问他感觉怎样?
他笑笑:好像上错床。
她撒娇,扭着身体,觉得他很会开玩笑,很带劲儿。
站在浴室里冲洗,女人也走进来,试图拥抱他。他用毛巾裹住身体,不愿意再碰她,擦干自己,只想快速离开。
女人嘟囔了一句什么,真年听到了,声音太小,听不清楚,他也懒得过问。
屋里亮起一盏灯,又关上了。
黑暗中,女人说:你是个送牛奶的吗?电灯又亮了。
真年把衣袖扣子扣好,漫不经心地问,你说什么?
她又说一遍:你就是个送牛奶的。
灯灭了,又亮起来。
真年笑笑,说你要把灯弄坏了。
女人忽然叫起来:那又怎么样?你就是个送奶工,送货上门,卸了货就走,你把我当什么?
真年沉默了一下,打开门,走了。
天气有点回暖,他坐在人行道上,一只鞋子踩在水洼里,弄湿了。
他来来回回走了六趟,不知道该去哪儿。
的确是这样,一切都索然无味,他找不到理由抱怨谁,一切都很正常,可这日子里还有什么是他真正渴望的?
真年清晰地感受到年龄的压力。
有一天,报纸上登出新闻,一个女子从二十三楼跳下去,自杀了。真是活见鬼,真年差点以为那就是明妙,名字很像,他看错了。如果真的是明妙,他觉得这样更好,更好。
他忽然流下了眼泪。
三十岁之后,无论多么深刻的内心都会被晒在皮肤表面,没有人仅仅因为时光流逝而变老,随着梦想的永不再来,人类出现了老人。
第二年的夏末,真年应邀去观看小剧场演出。
一群年轻人排练的实验话剧:男主角小时候喜欢一个小女孩,为此受到女孩父亲的训诫。在军营里,将军用一把刀抵住男孩的脖子,问他:你敢为她牺牲生命吗,你敢吗?小男孩退缩了,这就是他的爱情启蒙教育,爱是会背叛的。长大以后,他站在消失的军营里,那里长出来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橡树,他伸出双手乞求理解:当你反复告诉自己,不得不放弃,放弃就会出现;当你认为自己不配得到爱,爱就不会发生。
真年吸了一口气,人是非常孤独的,你背叛了自己,就永远无法在活着的时候挣脱它。他在座位里摊开手掌,一个摊开手的人总是包含着某种悲伤,难以形容的悲伤。
散场时,真年看见她,电台的胡老师。
他毫不犹豫,拦住她的路:可以请你喝杯东西吗?
他知道明妙在北京,他在一本杂志上发现了她写的专栏,每期都买来看。她回来过,回到这古老的北方,她写着:我又回到那座城市,遇见了中学同学,遇见了搬家前的邻居,遇见了会长虫子的大核桃树,遇见了一只认识的猫,没有遇见曾经让我念念不忘的人。
他想知道她现在好不好。
胡老师用力吸着奶茶里的珍珠:分开了,就不必再有消息,余生也不必惦记。
真年声音很低:我想念她。
她头也不抬:那是你自己的事儿。
他苦笑一下:你讨厌我,所以把我往坏处想。是我错了,我没有好好保护明妙,也没有诚实地对待自己。现在我诚心诚意知道错了,还有没有机会改正?
胡老师笑了笑:两个人在一起不容易,有多大的仇恨可以不爱了呢?必定是你太狠心。算了吧,都过去了,你也不是地球上头一个遇上这种事儿的人。
真年听不进去:我得去找她。
胡老师竖起眉毛:你还想怎么样?你已经选择过了。
是的,我当时选了放弃,以为这样最容易,我已经准备好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里,然后发现我回不去了。过去的一切都让我难以忍受,我在这儿,就是在等她,她不出现,我就是在等死。
我出去旅行,也到处找她,什么都看不见,一切都很没意思,我要离开这儿。
你去哪儿?
去找她。真年伸出手,手心向上,摊开在桌面上:我想得到你的祝福,请帮助我。
胡老师咕嘟咕嘟喝光了奶茶,有点生气了:谁软弱,谁活该,你是咎由自取。
她站起来就走,撂下一句话:明妙也活该,我就没见过这么笨的姑娘。
真年颓然地倒在椅子里。
过了一会儿,胡老师又噔噔地转回来,盯着他:感情不是突发事件,想好了就要拼尽全力,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不敢承担的人。
真年点点头。
胡老师叹了一声,拿起笔,在真年手心里写下一串数字——这是她的电话号码。
四十七岁,真年的命运轨迹彻底改变。
他与太太正式分居,脱离一切关系,离开古城,辞掉公职,到一家外贸公司出任副总。公司总裁是他昔年同僚,九十年代下海,成为小有名气的商界精英。真年感谢他提供机会,甘愿背负业绩压力。工作跨度大,会议和约见不断,他忙碌得像个奴隶,心中却充满战斗的力量。公司总部在海滨城市,到北京需乘坐六个小时的火车。
周末,真年前往北京,火车呼啸着穿过隧道,他紧张得手心出汗。
如果从前有人告诉他命运会这样转弯,他肯定觉得他们疯了。
现在他一无所有,也因此获得自由,蛰伏心中已久的少年脱离了束缚。他恢复了游泳和健身,有所清减,大量阅读专业书籍,看牙医,改变生活方式,希望和梦想开始在心中闪现,这有限的时间一下子变得宽广。他开始信任冒险,怀着少年般无穷无尽的勇气。
列车向北疾驰,真年清楚自己身在何方,也不再担心未来,至少已经做到,在一辈子的长度里,他拥有了两次人生。明妙,我要感谢你。
分别一年零三个月,他们将在北京相见。
明妙事先并非一无所知。
胡老师在电话里对她说:他疯了,你也是疯子,你们两个还真是一对儿。
明妙不作声。
没想到他能这样有勇气。胡老师的声音低下来:我想想也觉得心软,他倒很不容易的。姑娘,你多想想他的好吧。
明妙还是一声不响。
北京城道路平直,视野开阔,地球上最具雄心的建筑物正这里拔地而起,老胡同的四合院里搬来了外国人,一片混乱的小店铺熙熙攘攘,准备找工作的大学生聚集在城中村,他们自弹自唱一曲《小月河》。真年站在酒店窗前等待,抽了一支烟,想起《大门和蓝莲花》。那个夏天,他听着明妙在电台里说话,听着“黑豹”,还有何勇的《钟鼓楼》,那是《话说老北京》的片头曲。一切变迁如此剧烈,老北京变得找不着路了。何勇进了医院,药物让他长胖。在北京胡同里倒尿盆的女子和窦唯离了婚,窦唯烧车,用可乐泼香港记者,越来越沉默,有人看到他在后海的酒吧里给花浇水。很多愤青变成了温和的中年人,一些人消失不见,一些人登上了广告牌,把庸俗的生活当作成功的标准。
真年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幸运,让它们过去吧,让它们消散吧,是时候了,我可以成为自己。
明妙提前了十分钟到达。
如果想怀旧,最好闭上眼睛,闭上眼睛更容易感受到旧的感情。他们不,他和她,不约而同睁大双眼,打开鼻子,打开耳朵,打开心脏,打开皮肤上的大片毛孔,全力感受着对方。
她羞涩而坚定,没有化妆的嘴唇,让人想要亲吻。真年瞳孔放大,映出她的脸,银铠甲一般熠熠生辉的脸,那些极其明亮的时光正在他的背后滚滚而下。
明妙,你的长头发呢?
我把它捐了。
他的语气小心翼翼,饱含着感情:有点不一样了,这样也很好看。
他走近她,伸手掸净她衫上的白絮,抚摸她的耳轮、脖颈、唇角的细小纹路,手心里的温度沉默逼近。
你不可再碰我,真年,我已有男友。
他抱紧她,贴在胸前,让她听见心的跳动,眼底泛起隐约泪光:我在这里,明妙。你不用再怕闪电。你笑,我抱抱你;你哭,我也抱抱你。我送花给你,听你唱歌,再也不离开。
明妙纹丝不动,不知道该做什么。她心底里只有一个想法:和他在一起,不计后果,去往任何地方。她需要他温暖、坚毅,不放弃她。
她张张嘴,觉得痛,痛得说不出话。
她爱他,他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他们在窗前做爱,赤裸的肉体在美人榻上纠缠,他饱胀的感情和欲望令她嘤嘤欲坠,衣服散落在地上,被汗水浸透。这一次她完全敞开,炽烈湿润,烧得他口干舌燥,用力前冲,血肉丝丝胶合。她异常敏感,应和他山呼海啸般的顶撞。我要!他低吼一声,喷薄而出,手脚里的骨髓都被抽干净了,一下子瘫软了,两人叠在一起,在光中沉睡。他从背后拥抱她,皮肤的饥饿感依然强烈,不允许两人之间留下丝毫空隙。她的汗水消失了,肌肤清凉,散发出微渺的杏仁气息。这肉体的亲密摧毁了所有边界,让他敢于倾诉心中最深的愿望,他含着她的耳轮,又一次说出:明妙,我再也不离开你。
他问起云榕,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好男孩,心地善良,他只是想和我结婚。
明妙,你是我的。他太阳穴旁边的小血管涨起来:你得离开他。
她不说话,有些事情无论花费多少时间都不会被人理解,就是这样的,她缓慢而艰难地走了这么远,依然回到他身边。
真年走后,明妙返回家中。
云榕坐在小小的单人沙发里看电视,看见她进来,有点高兴:
明妙,你这两天去了哪里?
她不说话,打开窗户,整理地上的杂志、衣服,擦拭灯上的灰尘。
他接着说:你手机也关了,我来这里等,吃泡面。
桌子上放着一包棒棒糖,明妙拿起来看看,又放下,对云榕说:手机没电了。
他点点头,不再说什么,继续看电视。
等到把房间弄干净,明妙走到云榕面前,坐在地上,挡住他的视线:
云榕,我们分手吧。
他呆呆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不行。
我爱上别人了,这两天我和他住在酒店。
他的神情郑重起来:明妙,我可以原谅你,我们不分手。
她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发丝洁净,散发出好闻的气息。她看着他,只觉得心中不忍,一大颗眼泪直直地掉下来,砸在手臂上:云榕,我做不到。
他慢慢擦掉手臂上的泪水,放在鼻子上嗅了一下:明妙,我们不分手,你要什么呢?
他虽然木讷软弱,却有着明妙能够理解的单纯情意,如果她要他的命,他也会呆呆地说:给你吧。明妙跪坐在他面前,紧紧抱住他:云榕,你能给我的都不是我想要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