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空由暗黑渐渐转为灰蓝色,苍白的月亮像挂在天空中的补丁。许和音悄悄摇下一小截车窗,一股凛冽的风吹进来,她的脸上立即感受到了些许刺痛。窗外的风景看上去有点萧索,但静谧清冷的气氛却有着使人清醒的力量。
旁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许和音赶紧摇上窗户,转过头对睡眼蒙眬的步子渡抱歉道:“是不是惊醒你了?没想到早晨这么冷啊!”
蜷缩在后排的步子渡打着哈欠摇摇头。
这一路上他与师兄换着开车,然后轮流休息。算算时间他也睡了小半夜。两夜一天的奔波旅程让步子渡变得憔悴不堪:头发乱蓬蓬地堆在一起,下巴上的小胡子冒出来一茬也没法收拾。看着平时耍帅摆酷的步子渡变得如此沧桑,许和音心里涌起一股歉意。
“咦,你的眼睛怎么回事?”步子渡完全清醒过来后盯着许和音大大的眼袋和黑色的眼圈说,“你别告诉我你一整夜都没睡啊!”
有些来不及遗忘的记忆,在时光中已渐渐变得陌生了。
“谁说我没睡啊,就是在车里睡觉有点不习惯而已。”许和音狡辩道。
她知道自己现在一副糟糕的样子。可是她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不再去纠结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其实,不是不能接受爸妈已离婚的事实,只是刻意的隐瞒与欺骗让她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毕竟没有人愿意被当成透明人!
这时,步子渡的电话又响了。
“又是这个莫菲菲,我的手机都快被她耗没电了!”步子渡虽然抱怨着,但还是接了起来与莫菲菲商量着下一步的行动,说完后又把手机递给许和音。
“你妈妈很想你!她担心你生气不理她,所以只好托我告诉你她会一直在家等你。我告诉她你昨天和我一起去写生了,今天可能很晚才会起床,所以没让她来接。”莫菲菲在电话里告诉许和音,“你先上我家来吧!我爷爷一早就外出会朋友去了,我和姨妈下午才上瑜伽课,刚好错开时间。”
“好了,有人收留你了,我也可以回去拥抱我亲爱的枕头了。”知道许和音的问题解决了,步子渡一脸轻松地张开双臂夸张地扭了两下。
“要是莫菲菲在就好了,就能把你这位酷哥现在的臭样子画下来然后拿给健身俱乐部的人看,一定会让大家乐上半天的。”许和音说着把步子渡往旁边推了推。
“干什么呀?再推我就要掉下去了,救命呀!”步子渡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缩在一旁。许和音知道他在耍贫,扭过头不理他,可脸上已经有了恬静的笑容。
他们到达莫菲菲家时,许和音才看到车身满是尘土,步子渡和他师兄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对不起,害得你们也没休息好。”许和音不好意思地说。
“回去好好跟你妈妈谈谈,再离家可没人收留你了,要不你就上我那儿打短工吧。”分别时,步子渡虽是一脸疲惫却还不忘调侃她,师兄也冲她摆摆手示意她不用放在心上。
“瞧你这样子,真像户外探险去了。”他们走后,莫菲菲把许和音拉进屋,让她照照镜子。许和音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灰头土脸的自己,不由得莞尔。
“你先洗个澡,就穿我的睡衣。”莫菲菲也笑嘻嘻地说,“对了,你饿不饿,和我一起吃饭吧!”
颠簸了一路,在热水的抚慰下,许和音紧绷的神经暂时放松了不少,情绪犹如放开闸后汹涌而出的水,催生了仿佛淌不尽的泪水。
然而,眼泪带走了难过,也带走了沉重。洗完澡,许和音确实觉得轻松了不少。看着她缩在自己宽大睡衣里滑稽的样子,莫菲菲忍不住打趣说许和音将睡衣穿出了病号服的style。许和音点点头,她也盼着自己能像大病初愈般忘掉一切烦恼呢!
“哼,你今天可有口福了,能见识到我最拿手的保留节目呢!”
许和音顺着莫菲菲的目光看向餐桌,也忍不住乐了。原来,莫菲菲最擅长的食物就是煮方便面加荷包蛋。
“真的不骗你,我最喜欢吃这个了,所以我也给自己弄了一碗。”莫菲菲像变魔术似的又从厨房里端出更大的一碗,“一包面不够吃,多加了半包,我不知道你的饭量,所以没给你加。趁热尝尝!”
莫菲菲说完递给许和音一双筷子,自己也拿起一双筷子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啊,味道很好,香味扑鼻,果然是莫氏风格呢!”许和音还真是饿了,吃了两口后发自内心地夸着莫菲菲。
看着碗中的面,许和音忍不住问:“其实你早就知道应远向我借钱是为了那个女生,对不对?”
“你不要怪我没有告诉你哦!”莫菲菲吃了一大口面说,“我要是直接告诉你会相信吗?不会!你只会觉得我是故意说应远的坏话!”
“那你也认识那个女生了?”许和音又问。
“应远是不会告诉我这些的,但是我的朋友多嘛,是其他系同学告诉我的!”莫菲菲抽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角的油,继续道,“他们是在试胆游戏中认识的。是那个女生强烈要求参加,最后被男生们惩罚在野营时值夜,结果应远就去帮她了。后来,女生的钱无意中丢了,她家生活状况又不太好,所以应远就承诺帮助她。当然,应远的生活费自己花还算绰绰有余,要是照顾别人就紧张了,他又不好告诉家里,只好向以前的朋友求助了。”
“那他可以直接和我说嘛,干吗还编个理由骗我呢?”许和音有些不满。
“男生也是要面子的嘛!”莫菲菲不以为意,然后把手机递给许和音说,“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给你妈妈打个电话报平安而不是纠结应远为啥要骗你!”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许和音能听出妈妈声音中的颤抖。
她一定很担心自己吧?
她小声地向妈妈道了歉,又约定了来接自己后结束了通话。
“你还在生气吗?”莫菲菲凑过去问,“你究竟是在气你爸爸,还是气你妈妈啊?”
“两者都有吧。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爸爸妈妈主动告诉我他们离婚了,也不愿这样被蒙在鼓里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许和音小声解释着。
“其实,我觉得你有一点还是蛮幸运的。”吃完面的莫菲菲坐在沙发上一边低头涂着指甲一边对许和音说,“至少你的爸爸妈妈没有把你当成离婚时的同盟成员。如果他们逼着你表态到底站在哪边,岂不是更郁闷?”
许和音一愣,她倒是还没想到这一层。不过被莫菲菲这么一说,她也觉得好像有点道理。
莫菲菲说完指着墙上挂着的爸爸妈妈的结婚照说:“爸爸打算去国外进修时,妈妈常以我和爷爷需要照顾的名义与爸爸吵架。
爸爸说妈妈无理取闹,妈妈说爸爸逃避责任。我告诉他们,‘你们干脆离婚吧,这样谁也不牵绊谁!’然后我又第一时间把他们的照片摘下来换成我和爷爷的,我就是想告诉他们,他们的问题自己解决,犯不着拉着我和爷爷当群众演员。”
“后来呢?”
“后来我爸爸还是去国外进修了,他才不会是为了家庭而放弃使自己前进的机会的人哪。妈妈第二年也努力跟了过去,虽然她不是一个会任由老公支配她生活的人,可她还是让步了。”莫菲菲把手并拢,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自己染上彩油的指甲说,“你看,我爸爸妈妈很像吧,连我都看出他们根本是同一类人,还不承认!”
除了照片,墙上挂着的许多字画也吸引了许和音的注意力。那些都是莫爷爷的作品。
“他是怕我学了美术以后跟我没有共同语言,所以才报了老年大学学画画。”莫菲菲的神情忽然也有了一丝落寞,“你看,我爸爸去国外进修,妈妈去陪读,而我只有爷爷。所以啊,只要爷爷在,我就不去爸爸那边。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走了,爷爷一定会寂寞。”莫菲菲抱着一个靠垫盘腿坐在沙发上说。
“啊,真看不出来你还很重感情嘛!”许和音惊讶地说。
“对了,给你看一样东西。”莫菲菲从沙发上跳下来溜进卧室把画稿摆出来,上面有十几张素描画,大多数都是许和音和同学们的画像。
“哦,这个是步子渡啊!”许和音翻到其中一张后赞叹道,“画得真不错!”
“我给他画的时候,总觉得他的眼神里有种忧郁的情绪。”莫菲菲拿着笔又补了两笔,“虽然他极力掩饰,但是还是能看出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快乐。”
许和音想起步子渡跟自己说的话,赞同地点点头。
碰到打击的不光只有自己。人生在世,每个人都难免会碰到挫折与误解,关键要看怎样面对。
率先改变面对打击方法的是许和音的妈妈艾莓。
当天下午她去接许和音时主动承认是自己没有处理好这件事情,不管怎么样,她不应该用女儿当挡箭牌。其实,一直以来离不开这个家的人是她自己,她却自私地用她的需要替代了许和音的需要。看得出,在许和音离家的这段时间,艾莓似乎也思考了许多。
与许延年离婚后,孤单生活是她不敢面对的。她生气,于是使劲花他的钱,甚至以女儿的名义拿出他的银行卡。她以为他会急,会回来跟她争吵,那么他们就永远不可能割断联系,甚至,也许还有复合的可能。但是许延年没有给她那个机会。他甚至不屑于跟她争吵,更不愿意见到她。于是,艾莓又悄悄跟踪阿珍,想看看这个和前夫交往的女人究竟有哪里比自己强。
“我以为你会是我和你爸爸之间的桥梁。其实不是这样的,你爸爸对你和对我是两回事情。你一辈子都是他的女儿,而我只会是他厌烦的女人。”妈妈如是说。
许和音一上车,就靠着椅背把头歪向一侧闭上了眼睛。可是妈妈的自言自语也没停下来。
许和音突然想到也许妈妈和自己是一样的,不愿意向前走,于是把头埋了起来,自己骗自己一切照旧。
“我以为自己的忍耐、纠缠甚至愤怒会让你爸爸再次回到这个家,跟我重新开始。”妈妈叹了口气,“其实是我想错了,有些东西消失了就不会再出现,即使把你爸爸强留在身边那也不是当初的他了。他会厌倦,我也会疲惫,与其纠缠过去不如向前看吧!对你隐瞒我们离婚的消息是怕影响你情绪耽误复习考试,本来我还发愁怎样说服你和我一起搬出来住,谁知你提出复读要租房子,索性我就顺水推舟了,没想到会让你有这么大的心理负担。”
许和音仍然闭着眼睛没有动。她依然记得那天她在医院里听到的妈妈与爸爸的争吵。妈妈怕女儿知道他们夫妻双方感情破裂的事实,而爸爸却用让女儿知道实情天经地义为由要挟妈妈尽快离婚。
这一切,他们都背着自己。
她被彻底地隔绝在他们激烈的情感对抗之外,只是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艾莓与许延年离婚的条件早已谈妥。那幢两人共同出资买的房子,爸爸会用相应的钱作为补偿一次性付给妈妈,而许和音上大学的费用,爸爸妈妈各负担一半。由于他们是秘密离婚,过去房子里的东西基本没有动过。妈妈本意是等许和音高考结束后告诉她实情,然后再去处理里面的东西。现在既然真相大白,妈妈便打算把所有东西都搬到外公的老房子里去。
外公的老房子只是一间二十几平米的屋子。自从外公去世后就没有人住了。如果搬回去,必定要面对许多熟悉的老街坊,其中就包括周阿姨。
“什么时候搬,我也来帮忙。”回到家后,许和音热心地问妈妈。
她知道从今往后妈妈身边只有她了。其实,许和音并没有妈妈想象的那么脆弱,一旦事情真的摆在面前了,她只能默默地接受。
“好,下周我们先去收拾东西,然后与你爸爸商量一下选个日期,让搬家公司过去拉一趟。”妈妈轻描淡写地说。
这一夜,疲倦的许和音睡得很沉。等她早上醒来,已经是全新的一天。窗外天高云淡风轻,又是一个好天气。她躺在床上回想着刚刚过去的双休日发生的事情,那更像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许和音换了衣服,抬头便看到墙上明晃晃的一片光亮。原来是阳光透过玻璃折射照在墙上,形成一道道光纹,看上去就像湖泊或者海的一部分。
过去,每一天许和音都觉得是重复。然而通过这几天的经历,她觉得每一天其实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可能会在无意中失去什么又得到什么。所以每一天都不是无意义地重来,每一次重来都不是简单地复制。因为时间在变,人在变,即使再做同样的事情,心态也发生了变化。
这是许和音走进学校时才悟到的道理。
快上课时,许和音收到应远的短信。他说:“对不起许和音,我不应该骗你。谢谢你在她的面前没有揭穿我的秘密,月底我会把钱还到你的卡上,不好意思。”
许和音微微一笑,潇洒地合上了手机。
自打她回来后,就玩命地把自己埋进题海里。那些公式、定理、各种概念像是可以果腹的食物一样被许和音饥不择食地填充着。她突然觉得周景优真幸福,生活被各种各样的习题塞满后就不用去想其他的事情了。比如离婚的爸爸妈妈。
许和音每天揉着酸痛的脖子与困得睁不开的眼睛,渐渐地,她也有了莫菲菲的黑眼圈与周景优苍白的脸。
“你要多吃,知道我跑这一趟有多辛苦吗?”回来后的半个月中,步子渡隔三差五跑来给许和音送爱心便当,牛奶、三明治、汉堡包连轴转。本来在放假期间是许和音麻烦了步子渡,应该由许和音感谢他才对。不过步子渡了解到许和音家里的情况,同病相怜的经历使步子渡对许和音感同身受。他是真的关心许和音,希望给她加加油打打气。
这天,两人又约在学校附近的快餐店里见面。
“说吧,又想拜托我什么事?”快餐店开着暖风,许和音边喝热巧克力边问,“是不是和步小沫有关?你不是在短信上说又想到什么线索了吗?”
“我想找找小沫过去涂鸦的画,也许她会把那个经常在一起相处的男生画上去。”步子渡说着,眼睛却望着窗外车来车往的马路。这是最近他刚想到的。
许和音曾经提起过莫菲菲喜欢把看到的都画下,这提醒了他以前妹妹步小沫也习惯把开心的事情画下来,这样在不开心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看看,心情就会变好了。
“那就现在回去好了,反正家里也没人。”许和音已经喝完了东西,穿上搭在椅子上的棉衣就要往租屋走。她觉得步小沫的东西还是由步子渡亲自去拿比较好。
“你的手套又忘记了。”临走时,步子渡指着她落在椅子上的手套说。
他粗中有细,总是衬托着许和音的粗枝大叶。她把手套戴上,与步子渡快步走出快餐店。由于天气越来越冷,早晚天色很黑,妈妈提出早送晚接许和音的要求。她欣然接受。她知道要让妈妈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这样也算对妈妈的一种安慰吧。所以,许和音可以自处并能帮助步子渡的机会只有中午这段时间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回到许和音租屋的小区,走到楼下单元门前与里面走出的人迎面碰上。许和音由于穿着棉衣,行动略显迟缓躲避不及撞到对面来人身上。对方手中的箱子虽然没掉,但是最上面的几个本子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三双眼睛对上后均愣住了,只有许和音迅速回过神来小声地叫了一声“杜阿姨”。
作为房东的杜美玲今天是特意跟艾莓打了招呼过来拿东西的。
年底就是小沫的生日。每到这个时候,十分思念女儿的杜美玲总是忍不住要睹物思人一番。刚才,她把房间里属于小沫的衣物重新整理了,然后又装走了她曾经的学习物品,其中就有小沫的图画册、作业本、教科书。小沫离开第一年,她都不敢看这些东西。从去年开始,她才敢面对女儿留下的遗物。只是她没想到才一出门就碰到了步子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