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麦莉的背影笑了。在我心中,麦莉才是真正的“叔女”,无人能及。真正的“叔女”总是不动声色地顾全一切,时刻保持外表明艳动人,心如磐石能顶起宇宙,敢爱敢恨,用力哭用力笑,深爱生活中的每一天,不到骨头腐朽决不妥协。
我脑海里迅速地闪过一个直击心灵的念头,像终于理清毛线团揪出线头,追着麦莉冲出去。麦莉走得太快,我一直追出小区,踩着棉拖鞋穿着睡衣追到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才看到她,她刚过到马路对面。
“麦莉!”我在这头朝她大喊一声,毫不在意马路上赶路的上班族朝我投来的诧异目光。
麦莉停下看我,阳光照在她脸上,闪闪发亮。
“我决定了,我要去玻利维亚,我要去找苏烈。”我大声说。
麦莉站在马路对面,她慢慢咪起眼睛给我一个光芒万丈的笑容,朝我竖起大拇指。
我给我妈和我姐各发了一封邮件,在邮件中问道:“如果我喜欢的人离开了,但是我还来不及和他表明心意,我要不要去找他?”
她们很快给我回复。
我妈是这么说的:“他是去了南极还是北极?”
我姐是这么说的,一个字一“追!”
我和林赞成同志坦白从宽后,林赞成同志则搬出一套冗长的道理,他还打算带我去保龄球馆呢,被我拒绝了,叫他长话短说。
他是这么说的:“从小到大你想要做什么我有拦过你吗?没有吧。你学钢琴学了不到三天哭着跑回来说老师打你,数学考试考零分我也不逼你多考哪怕一分。你现在年轻,能折腾就尽量折腾,别将来后悔,我要是年轻二十岁,我早……”后面的话他咽回去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要是年轻二十岁,他早追去美国找我妈了。
由于不知道我要去多久,总觉得一年半载少不了,玻利维亚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倒霉起来擦肩而过都遇不上。电视里演的那些想去哪去哪的人看起来潇洒,女友走了男友直接追去国外找她皆大欢喜,而现实远没有那么容易,光去南美的签证问题就够我头疼的。
所有人都在竭尽所能地帮助我,我妈通过她的关系网,联系了一位在玻利维亚开公司的朋友,给我发了一张工作邀请函,让我得以申请到一年的商务签证。
在电视台实习的最后一个月,我一边办签证材料一边学习后期制作。节目组领导听说我实习结束不打算转正专门找我谈了一次话,希望我能继续留下,他大概看中了我的肱二头肌,夸我比男生干活还有效率。
我去意已决,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或许什么也没能吃上,没准还把自己饿死。远方有什么召唤着我,有点自毁前程的趋势,但我不想回头。宫崎骏电影里我最喜欢《哈尔的移动城堡》,哈尔戴到苏菲手指上的那枚指引方向的戒指,其实是我留在苏烈那里的心,指引着我义无反顾地奔去。
秋去冬来,我还没从秋天中回过神,有天在节目组里录节目到半夜,出来时发现整个世界一片茫茫白雪,12月第一场雪告诉我冬天到来的残酷事实。
圣诞节,我回学校看了一场杨朵薇新导的话剧,她是导演也是主演,听说话剧被上海的学校邀请去演出,我热烈祝贺了她。杨朵薇听说我要去玻利维亚找苏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输得心服口服,祝你好运。”
“没有谁输谁赢,时间才是最大的赢家。”我对她说。
回到那个音乐厅,每一寸灯光,每一张椅子,都能叫我想起当初强吻苏烈的场景,我一直没敢承认,在强吻他那一刻,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我强烈地想念他,坐在音乐厅里想他,走在路上想他。我担心时间会冲掉他对我的记忆,每度过一天,我越对自己没信心。
元旦,我和麦莉去后海放烟花,麦莉举着仙女棒在一群小孩子中间快乐地跳来跳去,她说她快好了。我很佩服她,总能迅速地从一段失败的感情中抽身,即使不能全身而退,也不会缺胳膊少腿。
寒假才过没几天,我收到芸珠去巴黎的消息,临走前她把那幅我的画像寄到我家。钟斯宇最终没有跟她一起去。
春节前几天钟斯宇约我出去见面,我们约在电视台旁边一家星巴克,各自喝了两杯拿铁才开口。他说要回美国工作,我不敢问他是不是和芸珠结束了,我怕一开口,就知道我不想知道的答案。有时候没有答案也是一种答案。离开前他轻轻揉了揉我的短发说:“别担心我和芸珠,我现在可以百分之百地告诉你,我对她有心,我们不会就这么结束,我们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明白我们已经是像亲人一样的存在。”
我眼眶突然就红了,激动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这算是秋天至冬天里发生的一件好事吧,给人安慰的好事,像炉火一样温暖人心。
签证终于下来了,出发的前一周也是实习结束的最后一天,我收拾好东西从电视台出来,看到明叔站在一辆凯迪拉克旁,一见到我就迎上来说苏老爷子请我去一趟。
我笑嘻嘻地说:“我正想找一天去拜访他老人家。”
明叔没有笑,他好像从来不笑,拉开车门请我上去。他绝对是个有故事的人,我注意到他右手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车子驶离电视台时我问他疤痕怎么来的。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轻轻挑了挑眉毛说:“机破”
又是机密。我正觉得自找没趣,明叔却突然笑了,笑得令人铭异。他说:“我开玩笑的,伤疤是以前在特种部队弄的,很久以前的事情,怎么伤的我也忘了。”
“人真的能很容易忘记受过的伤?”我问他。
“因人而异,要看给你制造伤疤的人是谁。”他答。
一路上我们再也无话,到了苏家豪宅,苏爷爷这回已经在长廊外等着我。他已经不坐轮椅了,而是站在长廊里,身体看起来恢复得很好,气色不错,立在寒风中有种要把寒意打压下去的凛然气冬天城堡的景色又是另一种壮美色彩,花园里的树,叶子虽已枯败,枝干却被修剪得具有艺术感的生命力,每一棵都像一个舞者,新移种的髙大的仙人掌盆栽一盆一盆整齐地围着长廊,绿色不多也不少刚刚好成了锦上添花的点缀。
寒暄过后,我们进了屋子里的书房,明叔让佣人端来茶点。
苏爷爷笑眯眯地看着我,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号码和一串地址。
我放下茶杯,盯着一串陌生号码和一串西班牙文地址,不明所以地望着他老人家。
“阿烈在玻利维亚的电话和住址,目前为止还没有变化,你过去可以按照这个电话和地址找他,另外我在拉巴斯机场安排了人接应你,他会帮你找到阿烈,你可以放心过去,不要有任何顾虑。”
我的脸红了,低着头结结巴巴说:“您……您都知道了。”丢死人了我。
苏爷爷用手轻轻拍了拍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没什么能瞒过我,我早看出来,你喜欢他,你身上有某种东西是这栋房子和阿烈都需要的,只有你能把他从水深火热里揪出来,我全力支持你。”
我又忐忑又感动。下定决心喜欢苏烈时,我并没有想那么多,没有想到会把那么多人牵扯进来,我只想好好跟他告个白,如果成了就谈个恋爱,如果不成我也不会后悔。我可能会死皮赖脸地缠他一阵子,等到实在没有可能的地步,我会抽身头也不回地奔赴我的新生活。
也许会伤痕累累,但是我不怕,我只怕经过漫长岁月的皮囊和心灵仍一片苍白。
苏爷爷站起来走到桌子前,把一张相片取给我看,上面是五六岁时的苏烈和一个面相温和帅气的中年男人,我想那一定是他父亲,他们笑起来眼睛一模一样。
“这是阿烈父亲留下的随身遗物,希望你能亲手交到阿烈手上。”苏爷爷把相片放到我手中。
我握着那几乎没有重量的薄薄的相片,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告别苏爷爷,明叔让司机送我回家。他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外,温声说道:“如果在我年轻一些的时候,我一定无法理解林麒小姐你现在的行为,甚至很不以为意,可现在,我十分佩服你在爱情上孤注一掷的勇气,这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事情。”他说着突然把手掌放到我头上,继续说,“在我的故乡有种说法,对要出远门的人,手掌放头顶是祝福他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希望我们能很快再见。”
一周后我爸和麦莉一起把我送去机场,他们两个嘱咐了很多事情,生怕我把自己弄丢了。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讲得这么严重。”我催他们回去。
“什么叫不回来,你敢不回来试试看。”麦莉帮我把行李推上我爸抱了抱我,让我早去早回。我知道他一定很担心,但是他不表现出来。麦莉后来发邮件给我,说离开首都机场时我爸对她说了很多的话,林赞成同志说:“要是林麒成功了我会祝福她,要是她失败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她是我的女儿,我知道她从小就比任何人都勇敢,没有什么比跟着心走更自由快乐的了。”
飞机在迈阿密转机,从迈阿密飞拉巴斯。我在飞机上看麦莉发给我的邮件看哭了,我很幸运生在这个时代,生在全心全意支持我的家庭。但我不会告诉你们,我坐飞机屁股都坐出茧子了,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坐长途航班了。
抵达拉巴斯高原时,坐在旁边的一位墨西哥大老爷们儿吐了。我本来觉得没事,高原气压压着太阳穴闭上眼睛能缓和很多,只是当嗅到空气中呕吐物酸腐的味道时,我忍不住想起一个飞机上呕吐袋的恶心故事,胃里顿时翻江倒海,最后没能忍住,也吐了。前后左右坐着的乘客,看到我和墨西哥大叔那惨不忍睹的模样,也纷纷吐了。
下飞机后我整个人轻飘飘的,我忘了我从北半球的冬天飞到了南半球亚热带地区的夏天,穿着毛线衣的我被高原迎面吹来的热风吹得差点蒸发。机场正对着一望无垠的荒原,在建筑物里还不觉得,出了机场显得特别荒凉。
刚出机场,两个看起来很精神的男子朝我走来,一个是身材壮实的中年男子,一个是当地的面孔很独特的印第安人。两个人远看身形外貌很相近,走近了就能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是印第安人,他高高的颧骨,眼窝很深,扁长的脸,黑色中长直发,穿着棉麻白长袖上衣,不苟言笑。
中年男子上来便开口:“林小姐,我是接待你的人,可以叫我阿隆,我们等你很久了,酒店已经帮你订好,请跟我来。”
我愣愣地看着叫作阿隆的男子,旁边一声不吭的印第安人已经把我的行李提过去。他力气真大,一只胳膊就把整个行李箱拎起,走得健步如飞,叫人想起《飞越疯人院》里最后一刻打破铁窗飞跃出去的酋长。
阿隆走了几步看我没跟上,回头面带微笑地说:“我是明叔的亲兄弟,请你放心。”
难怪我觉得他看着面熟,听他那么说,我马上放下所有防备,跟着他上了一辆越野车。我在车上跟他聊过才知道,他从苏烈启程来南美洲时,就已经被苏爷爷派往这边暗中关注苏烈的举动,随时汇报,印第安人是他为我找的向导兼保镖,不会中文,有自己的印第安方言,西班牙语和英语都说得很好。
我请教印第安男子的名字,他表情严肃,中气十足地报出一串我听不懂的话。
阿隆在旁边翻译:“他的名字叫‘云上飞鹰’,他不喜欢说话,整个南美洲他都走遍了,是阅历很丰富的人。”
“云上飞鹰?”我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名字酷毙了。据说印第安人的名字是根据天地万物而来,不一定在出生后有名字,可能在两三岁也可能在十几岁时才获得跟随终身的名字。
“林小姐你入住的酒店和苏公子是同一家酒店,但是……”阿隆说了一半停住。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我问他。
“苏公子现在不在拉巴斯地区。”
“他去哪了?”我心里一沉。
阿隆面色有一些不堪地说:“是我的失职,两天前他出发去巴西参加嘉年华会,我的人跟丢了。不过他的行李还在这间酒店里,房间也没有退订,他一定会回来,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以前也这样?”
“是,上个月他去阿根廷,三周才回来。”他老实回答。
“苏爷爷给了我他的电话,我们可以打电话找他。”我想起什么,从包里翻出写着电话和地址的卡片。
阿隆叹了口气:“电话和地址是我发给苏司令的,这是苏公子之前住在拉巴斯东区的电话和住址没错,只是他一周前搬了出来,住进酒店,他行踪一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