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兰茜从包里把他的信拿出来递给他。
“华兰茜·斯特灵小姐,”他看着信封读道,“是的,是的,那天晚上在火车上我是给你写过信,可是我告诉你的是你的病不严重……”
“请您读读信。”华兰茜坚持道。特伦特医生拿出信,打开,开始浏览,他的表情越来越惊愕。他一下子跳起来,然后开始在屋子里慌乱地踱步。
“天哪!这是我给简·斯德灵小姐写的信。她是劳伦斯港的人,那天她也来看病。我把信寄错了,这是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啊!但是我那天真的是心不在焉。天哪,你竟然就这么相信了,你没有去看看别的医生吗?”
华兰茜站起来,转过身,呆呆地环顾四周,又重新坐下来。
“我相信您的诊断,”她无力地说,“没有去看其他医生。我……我不想浪费那么多时间。我相信自己快死了。”
特伦特医生停在她面前。
“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这一年你一定很煎熬。可是看起来你没那么……我真是不明白。”
“没关系,”华兰茜没精打采地说,“那么我的心脏真的没什么事?”
“嗯,没什么问题。你得的是伪心绞痛,不会致命,适当治疗可以痊愈,或者突如其来的喜悦也能起到治疗作用。这病没太困扰你吧?”
“三月以后就没再犯过。”华兰茜回答。她还记得那次巴尼从暴雪中归来给她带来的重生的感觉,是那次“突如其来的喜悦”治愈了她吗?
“那么你有可能就是好了。我在你应该收到的信中告诉过你了,我以为你会去看其他医生。孩子,为什么你没有去呢?”
“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傻瓜,”特伦特医生坦率地说,“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这么傻。可怜的斯德灵小姐,她一定是收到了你的那封信,说她没有什么大碍。当然那也是无济于事的,她已经病入膏肓了,根本无药可医。我也惊讶她怎么能活了那么长时间——足足两个月。那天她也来看病,就在你之前不久,我真不愿意告诉她实情。你觉得我在写信的时候直言不讳,不留情面,但是让我面对面和一个女人说她将要死去简直太困难了。我告诉她我会再好好核实一下几个我不确定的疑点,然后第二天告诉她。但是你却拿到了她的信,看看这里,‘亲爱的斯德灵小姐’。”
“是的,我注意到了,可我以为那是个笔误,我不知道劳伦斯港有个斯德灵家族。”
“就她一个人!一个孤独的老人,和一个保姆姑娘住在一起。她走后两个月就去世了,在睡觉时走的,我的这个错误也没给她带来什么奇迹。可是你!我不能原谅自己给你带来了一年的痛苦。好吧,我是该退休了,即使我儿子被告知生命垂危了,我也不能犯这种错误。你能原谅我吗?”
一年的痛苦!华兰茜苦涩地笑笑,她想到特伦特医生的错误给她带来的这一年的幸福。然而现在她要付出代价了,哦,是的,她正在付出代价。她感到自己正在遭受着报应。
她让特伦特医生给她检查了身体,又回答了他所有的问题。他告诉她她现在健康极了,有可能活到一百岁。她站起来静静地离开了,知道接下来还有许多可怕的事情等待着她去思考。特伦特医生目送她离去,觉得她怪怪的。从她绝望的眼神和痛苦的表情,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宣布了她的死期。史奈斯?史奈斯?她到底嫁给谁了?他从未听说迪尔伍德有个史奈斯。还有那时的她还是一个苍白枯萎的老姑娘,天哪,不管史奈斯是谁,这场婚姻改变了她。史奈斯?特伦特医生想起来了,那个“后北”的流氓。华兰茜·斯特灵嫁给他了?她的家人同意了?她一定是草率结的婚,后来又后悔了,所以发现自己还要活下去并没有开心。结婚了,嫁给一个谁都不了解的人,那是个囚犯、骗子还是亡命之徒?可怜的孩子,她一定是把死亡当做一种解脱了。女人们为何都这么愚蠢?特伦特医生索性不去想华兰茜,不过直到他临终的那一天,还为寄错信的事懊悔不已。
华兰茜快步走过后街和情人巷,她不想见到任何认识的人,甚至是不认识的人。她不愿被人看见,她的思绪很混乱,很茫然。她感到自己外表看起来也是一样。过了村庄来到“后北”的路上时,她终于舒了一口气,在这里遇到谁她都不害怕了。驶过身旁的汽车发出刺耳的声音,里面坐着的都是陌生的面孔,其中一个年轻人还尽情地放声歌唱:
“我的妻子发烧了,哦,好啊,我的妻子发烧了,哦,真好!
我的妻子发烧了,哦,我希望她永远不要好,因为我想再回到单身。”
像有人从车里出来用鞭子抽她的脸一样,华兰茜躲开了。她和死亡有了盟约,可死亡却欺骗了她,现在生命站在一边嘲笑她。她骗了巴尼,骗他娶了她,而且在安大略地区离婚是很困难、很昂贵的,巴尼又那么穷。因为生命,恐惧又一次回到她的内心,令人怯懦的恐惧,恐惧巴尼会怎么想,怎么说;恐惧未来不能和巴尼生活在一起;恐惧她那些家人的侮辱和责难。
她原本从圣杯里喝到一口美酒,现在却从嘴里流出来了。没有和善友好的死亡来拯救她,她只能继续生活下去,一直盼望着它的到来。一切都毁了,都变得丑陋不堪,甚至是蓝色城堡的那一年,甚至她对巴尼那份不觉羞耻的爱。因为死亡即将来临,这些看起来那么美好。现在不会死了,这份爱看起来也只剩下可耻,这让人如何承受?
她要回去告诉他真相,让他相信她不是有意欺骗他,她一定要让他相信。她必须和蓝色城堡说再见,然后回到橡树大街的那个砖房子里,回到那曾抛在身后的一切当中,那些束缚,那些害怕。但是那些都不重要,现在唯一重要的就是让巴尼知道她不是故意欺骗他的。
当华兰茜走到湖边松林处时,惊人的一幕使她忘记了痛苦。在破旧的斯劳森旁边停着一辆车,一辆紫色的车,漂亮极了。不是那种华贵的深紫色,而是一种晃眼的紫色。它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从内部装置可以看出来这一定是最高级的车。驾驶座位上坐着一个穿制服的傲慢司机,车的后面坐着一个人。见华兰茜走近他机敏地跳下车,在松树下站着等她走来,华兰茜清楚地看到了那个人。
一个结实矮小发胖的男人,脸盘宽阔,面带和善,胡子刮得很干净。不过华兰茜心里暗想着要是这张脸上能长着络腮胡子就更好了。他蓝色的眼睛微微凸出,还戴着过时的钢边眼镜,厚嘴唇,圆圆的小鼻子。华兰茜好像在哪里见过那张脸,非常熟悉。
这个陌生人戴着一顶绿色的帽子,外面穿着浅黄色大衣,里面是格子西装,领带是浅绿色的。他用胖胖的手拦住华兰茜,手上硕大的钻戒闪闪发光。但是他的笑容让人很舒服,像父亲一样慈祥,还有他的声音亲切坦诚,让她对他很有好感。
“小姐,你能告诉我那边的房子是雷德芬先生的吗?是的话,我怎么过去呢?”
雷德芬!顿时一些瓶子在华兰茜眼前闪过——高高的药剂瓶子,圆圆的生发剂瓶子,方方的药油瓶子,矮矮胖胖的紫药片小瓶子。所有瓶身上都贴着同样的标签:圆脸、戴着钢边眼睛。雷德芬医生!
“不,”华兰茜软弱无力地说,“不,那房子是史奈斯先生的。”
雷德芬医生点点头。
“是的,我知道巴尼总管自己叫史奈斯,那是他中间的名字,取自他那可怜的母亲。伯纳德·史奈斯·雷德芬,就是他。现在,小姐,你能告诉我如何到那边去吗?好像没人在家的样子。我挥了半天手,也喊了几声。那边那个亨利不愿意喊,他说那不是他的工作。不过老雷德芬大夫就敢大声喊叫,但是只惊起了几只乌鸦。我猜巴尼是出去了。”
“今早我离开时他是出去了,”华兰茜说,“我想他还没回家。”
她说话的语气极为平淡,这个最后的打击已经让她失去了从特伦特医生那里出来后仅剩下的一点推理能力。她脑海中一直闪现着一句古老的谚语:“祸不单行”。但是她试图不去想它,想了又如何呢?
雷德芬医生正困惑地盯着她。
“今天早晨你几点离开的?你是在那边住吗?”
他冲蓝色城堡挥动着他的钻戒。
“当然,”华兰茜笨拙地说,“我是他妻子。”
雷德芬医生拿出一条黄色的丝绸手绢,摘下帽子,擦了擦眉毛。他是个秃顶,华兰茜脑中闪过了一则广告:“为何要秃顶?为何要丧失男子气概?试试雷德芬生发剂,它能使你重返年轻。”
“不好意思,”雷德芬医生说,“这让我有点震撼。”
“从今早开始就一直震撼不断了。”华兰茜还没来得及控制,便说了出来。
“我还不知道巴尼已经结婚了,我以为他结婚一定会跟他这位老父亲说一声的。”
雷德芬医生的眼睛是不是有些湿润?虽然心中有自己的痛苦和恐惧,华兰茜心里还是涌起一阵同情。
“别怪他,”她赶忙说,“不是他的错,是我的原因。”
“我想你总不会要求他娶你的。”雷德芬医生说,“他就是应该告知我一声,这样我可以和我的儿媳更熟悉。不过见到你我还是很高兴,亲爱的。你看起来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士,我一直担心巴尼会错选一个只是外表好看的妻子呢。当然,确实有不少这样的人追求过他。想要他的钱,不是想要药片和药剂,而是金钱,想要拿她们那美丽的小手把握住雷德芬家的百万家当。”
“百万!”华兰茜惊呆了。她想找个地方坐下,希望有个机会能好好思考一下,希望自己和蓝色城堡一起沉到米斯塔维斯的海底,永远从人间消失。
“就是百万,”雷德芬医生得意地说,“而巴尼却一点不在乎。”
他又一次蔑视地朝蓝色城堡晃了晃手指上的钻戒,“你不觉得他很没道理吗?所有这都是因为一个漂亮姑娘,我想他现在已经想开了,不然怎么会结婚呢!你一定要劝他回到人间,不要再这么浪费生命了。亲爱的,你能带我到你们的房子去看看吗?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过去。”
“当然。”华兰茜愚蠢地说。她带路走到那个小海湾,螺旋艇停靠在那里。
“您的人也要来吗?”
“谁?亨利。他不来,瞧他坐在那里一脸抗议的样子,这一路他都一直在反抗,路上的颠簸简直让他崩溃了,不过在那种路上开车确实是太困难了。那辆破车是谁的?”
“巴尼的。”
“我的天!巴尼·雷德芬竟然开这种车吗?那简直就是所有福特车里的老祖宗。”
“那不是福特,是一辆灰色斯劳森。”华兰茜轻快地说。不知怎的,雷德芬医生对斯劳森幽默的嘲讽把她拉回了现实。现实虽痛苦还是现实,总比以前那半死不活的日子要好。她带着雷德芬医生上船,一同到达了蓝色城堡。钥匙还放在老松树的树洞里,房子里依然那样寂静荒凉。华兰茜把雷德芬医生从起居室带到了西面的走廊,她必须找个能呼吸的地方透透气。外面还很晴朗,不过西南方有一团乌云正从米斯塔维斯上方生起,紫气缭绕,有些阴暗。医生一下子坐在一把做工粗糙的椅子上,擦着眉毛。
“好热啊!天哪,这风景!亨利要是看见了可能会脾气好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