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拿下龚美的手,轻轻向前走了两步,尽量不让他看见自己忧伤的样子。刘娥用力瞪大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她一向不是一个脆弱的孩子,这么多年的寄居生活,虽然没有学得一手琴棋书画,却打磨出一颗坚韧果敢的心。
许久,转过身来,眉宇间的忧伤早已隐去,脸上重新焕发出符合年龄的璀璨笑容。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淡然处之,从容对之,才会让不如意的生活尽量愉快一些。
这样璀璨的笑容,却似乎刺伤了龚美的眼睛,他凝望着她,沉默了一阵子,很认真地低声说道:“娥儿,你放心,我一定会凑够一百两,来娶你。”
不仅是安慰,不仅是为了救她出火坑,即便出于自己的私心,他也真的想娶到她。这么多年来的相处,越是看得真切,越是更深刻的感觉到她的好。
龚美说完,没有多做停留,快步向院子门口走去,只有三天的时间,他不能再耽搁了。
这次,他没有翻墙,已经被人发现了,没有翻墙的必要,他干脆光明正大的从门里走。
刘娥望着他离去,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口。她知道龚美筹钱一定很困难,甚至即便很困难也不一定能筹得到,却依然不甘心去阻止。这是唯一的机会,并且希望极为渺茫,她不想错过。虽然早已带上了认命的态度,但是如果可以更好的话,当然还是不愿意将就的。
龚美走了好久,刘娥才想起,她应该把门从里面插起来。虽然那样会让自己的视线出不了这个小院子,但总比无意间抬头,庞岳就在自己眼前好。经过这次,她真的有些怕他了。
快步走到门边,利落的将门插起,便又来到水井便洗衣服。虽然舅妈打算把她快些嫁出去,以防影响庞岳娶县令千金,但如果她尽量勤快听话的话,可能嫁的稍微如愿一点儿。
母亲是天快黑的时候才回来的,她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半个月去一趟城外的宁济寺,似乎已看破红尘,虔心向佛了。
回来之后,看到刘娥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窗前,屋内也没点灯,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走到桌前,把灯点亮,然后来到女儿身边,轻轻抱住她,没有说话。
她是一个母亲,一个母亲心里最在意的是孩子好不好,她要给她的是温暖,至于在她出去的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倒是其次了。所以,她并不着急去问。
许久,刘娥慢慢转头,倚在她的肩上,轻轻开口:“娘……”
很平静的语气,没有一丝委屈,短短半天时间,她已经想明白了,一切都顺其自然好了,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看到女儿如此平静,庞氏有些怔然。本来她想安慰女儿,可是现在看起来,倒像是女儿在安慰她。
不用她问你没事吧,她就直接告诉她,你不用担心,我没事。
接着,刘娥又很平静的告诉她,舅妈打算把她快些嫁出去,并且如果龚美能拿出一百两的话,她就同意她嫁给他。
庞氏说了句“龚美那孩子不错”,便去了她的房间,许久,桌上的饭菜都凉透了,她才出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显得沉默。
刘娥只觉得母亲是为自己担忧,也没太放在心上,便去厨房热了饭菜。
晚上,躺在窄小的床榻上,刘娥虽然努力让自己不在乎了,嫁给谁都没关系,可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眼睛睁开闭上许多次,久久的睡不着。
睡不着,便一直多想,因为想太多,更是睡不着。刘娥几乎是一夜无眠到天亮的,同时也看到母亲房内的灯亮了一夜。
她本来打算过去和母亲说说话,毕竟很快就要被嫁出去了,母女相处的日子不会太多。可是一想到母亲这么久不睡是因为她,就不忍心让她再添烦忧了。这么些年来,母亲为了她们姐妹已经够苦了,她一直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如果可以,她宁愿把一切苦楚都往肚里咽,也不愿让她为难。
……
刘娥没想到,龚美竟然真的凑够了一百两银子。虽然时间迟了一天,是在第四天的早上,可也终于没有太迟。
自从龚美那日走了之后,三天之中,刘娥一直都没有见到他,第三天的晚上他都没有出现。
这在刘娥的预料之中,她不怪他,反而更多的是理解。以他那样的条件,勉强可以糊口,去哪里弄一百两银子来填补舅妈那永不知足的贪心呢。她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嫁一个不知道长相,不知道年龄,不知道会不会对她好的人。
刘娥不知道那一夜她是怎么过得,又是一夜无眠。即便到了入夏的天气,依然感觉被窝冰凉冰凉的,冷的要将人冻僵。
母亲房里的灯依然亮着,虽然昏暗,却依然能够感受到亮色的存在。透过糊窗的白纸,她甚至能看到母亲单薄的身影,在房间之中踟蹰而行。
天快要亮的时候,刘娥才感觉到浓浓的困意。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坚持不了了,不管舅妈要把她嫁给谁她都认了,真的好想睡一会儿,不,是一天,就让她放纵这一回吧,长这么大以来,从未有过的放纵。
想到这些,真的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娥儿,娥儿,快醒醒!”在刘娥睡得香甜的时候,庞氏突然过来把她摇醒。
“娘。”刘娥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着她。
庞氏面带微笑,有些激动:“孩子,快起来,龚美带着一百两银子来娶你了,轿子就在外面!”
“什么?”浓重的困意顿时散去,刘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是真的,孩子,为了你,他凑够了一百两银子。”庞氏笑得很是欣慰。
她一边为女儿挑选衣裙,一边告诉她,起初她的舅妈不同意,准备把她嫁给个有钱的人家,可以多拿些彩礼。托媒婆找了好几家,人家看中了姑娘,也愿意拿很多彩礼,只是嫌冯氏限定的时间太过仓促,而没有同意。
眼看庞岳的婚期越来越近,怕因为刘娥而出现什么意外,冯氏权衡利弊,决定忍痛少拿些彩礼,把刘娥嫁给龚美。毕竟几百两的彩礼钱是比不上县太爷那个高枝的。
庞氏在她不多的几件衣裙里翻了好久,终于觉得那件粉色的看起来不显得太过素净,便拿过去让刘娥穿上。脸上的笑容却再也保持不住,这么多年来,她连为女儿置办几件新衣裳的能力都没有,到女儿出嫁了,甚至来不及为她做嫁衣。
坐在铜镜前,看着母亲为她梳头,刘娥脸上始终带着恬淡的笑容。她知道母亲不笑是因为她连一件嫁衣都没有,于是笑着将一根红丝绦举到她的眼前:“娘,您看,这不是红的吗,您给我系在头发上吧!”
庞氏慢慢接过女儿手中的红丝绦,眼睛有些模糊,那么鲜红的颜色,也确实喜庆,只是太小了。她轻轻的,很仔细的,为女儿系在发间,心里越发的不是滋味。女儿总是那样乖巧,那样懂事,但她越是懂事,她便越觉得对不住她。
不知过了多久,梳妆完,庞氏便搀扶着女儿出门了。很素雅的打扮,未施脂粉,发间也只有一只银簪和一根红丝绦,连个盖头都没有。
婚礼有些凄凉,除了母亲,庞家没有一个人送她。
刘娥唇边带着些自嘲的笑容,她清楚没人送并不是因为庞家不把她当家里人,姐姐嫁的的时候,婚礼还很热闹呢。只怕是,自己嫁给龚美这事,他们是瞒着庞岳吧,怕他知道了会阻止,才不敢弄出什么动静。
穿过几条小路,来到庞家大门口,看着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刘娥的笑容也变了,由原来的自嘲变为释然,甚至兴奋。她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走出过庞家大门,没看过外面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