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走走,便果然是走,都走了好远一段距离,仍然不见他说一句话。
刘娥心里有些慌乱,方才与张耆说话时那种应对自如的技巧,到他这里却反而没了作用。她不知道他是单纯的沉默,还是在想些什么,亦或是这沉默是无意的,还是故意来让她心里不安。她想了好久,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怎么得罪了他,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死寂的沉默,但犹豫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问出的话却是:“不知公子叫我前来,可有什么事?”
少年微微偏过头来,看着她,黑眸中带着一丝让人读不懂的东西:“方才云溪过来说,你想出去?”
刘娥点点头,道:“是,我许久不曾见过表哥了,想回去看看他。”
“你很关心你的表哥么?”不咸不淡的语气,让他一贯的温柔消失了几分,反而多出几分凝重。
刘娥不知道他这样问何意,但看他格外认真的样子,还是如实地回答:“是啊,他是我的亲人。”
“亲人?”少年轻轻重复一遍,有些自嘲地道:“那月儿当我是什么人?”
“我……”不想他会这么问,刘娥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有些艰难地转头望向他。
当他是什么人,她能当他是什么人呢?不再压抑自己心中的感觉,当他是自己的良人么?暂且不说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态度,单只她自己心里这一关,就过不了。龚美为她付出这么多,她离开他留在这里已是不应该,如果再怀有这份心思,实在是太对不住他了。可是,就表面来看,以他们现在的关系,不是主仆,可是连朋友都算不上吧,是不是幕僚与宾主之间的关系呢?
少年沉默了一下,却突然又笑了,自衣袖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向她:“不说这个了,这是你表哥托张耆带过来的书信,你拿回去看看罢,若是想写回信,就快些写出来,也好让张耆带给他。”
刘娥慢慢接过他手里的信,感激地一笑:“谢谢公子,那我就先回去了。”
转身,离开,没敢再回头看少年的脸,他那突然绽出的笑容,带着些失落和勉强,刺得她眼睛有些疼。她不想再这样与他待在一起,不是讨厌,只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怕自己再不走,心中一直坚守的固垒便再也坚持不住。
慌乱地走出他的视线,再走远一点儿,等到内心平静下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走错了路,这里是别院中的后花园,反而离她住的地方更远了。
刚想转身离开,突然看见几个小厮拿着小树苗从不远处走来,见到她,纷纷低头道声“姑娘好”。
刘娥有些好奇,指着小树苗向其中一个人问道:“这是什么?”
那小厮笑道:“姑娘不认得么,这是杏树啊。”
“杏树?”
“是的,”那小厮接着道,“公子说姑娘喜欢杏花,便让奴才们把后花园的那片空地开垦出来,全部种上杏树。”
是他让人种的么?因为自己喜欢?
突然想到她刚到这别院的那天,少年脸上带着温润如玉的笑容,轻轻说道:原来月儿是喜欢杏花的,我记下了。
她现在才明白,原来记下了,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那么久的事情,竟然还记得,真的是个有心人么?
他什么也不说,然后把行动摆在她面前,只为证明:你喜欢,那我便给你。
看着小厮远去的身影,以及他们手里那颤巍巍的,还没有长叶的杏树苗,她突然觉得自己留下来一点儿也不委屈,也暗暗发誓,他想要什么,自己也要尽最大的努力为他拿到。
刘娥看了龚美的信,他问她这两个月来过得可好,还说了一下他现在的生活状况,他说他在张耆的帮助下做了一个小官,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多了。末了,他还说张耆人不错,对他很是照顾。长长的五页信纸,很琐碎的东西都提到了,甚至包括她之前养的那只小白兔又长大了,却没有有关想她或者想知道她在哪里的只言片语。
以龚美对她的好,还有她对他的了解,刘娥知道,他不说并不是不想她,或许张耆跟他说了什么,他这样只是不愿她有心理负担。
可是,做了小官?
刘娥眉头微微蹙起,他果然还是躺了这趟浑水么?
那么,是张耆的主意,还是少年的主意,这样做是为了补偿他,还是要拉他也下水,来更好的控制自己?
刘娥穷尽脑子去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她觉得自己实在没有那么重要,重要到有人会拿她所在意的人来控制她。这两个月来,她在少年的别院中只是充当一个食客的角色,并没有为他做过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或者,他们真的是要补偿他吧,不管是少年,还是张耆。
刘娥觉得自己的心绪一直摇摆不定,感受到少年的好,心便会向他倾近一些,可看了龚美的信,又感觉和他更近。这些时日来,她一直在这两者之间挣扎,也一边有些担忧,难道,距离和时间真的那么可怕,稍微远一点儿长一点儿,便会淡忘。
不过,感慨归感慨,她还是没忘了给他写回信。他所问的,她一一回答,然后再说一说自己目前的情况,大致往好的方向写,报喜不报忧,不让他担心。在信里面,她也没有透露自己所在的地方,少年不愿让人知道,潜意识里,她不想违背他的意愿,不仅仅是服从。
转眼间,三天便过去。刘娥吃过早膳,刚刚拿起龚美的信,准备再看一遍,纤紫突然走进来,笑道:“姑娘,云溪过来了,他说公子和大公子来了,他们在前厅等候,来请姑娘过去。”
真的打算带她一起去么?刘娥虽然感觉他们不是会说谎的人,但是真的让人来叫她了,还是有些意外。她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信:“好,那就走吧。”
走出闺房,外面阳光璀璨,春意融融。刘娥微微仰头,感受着那温暖而刺目的日光,脸上绽放出轻浅的笑容。过度的时间总是变化极快,却又不能轻易为人察觉,只有拿它与之前的对比,才发现相对于三天前,天气真的暖了。就像她觉得自己每日都没什么变化一样,可是和刚来这别院时相比,却又发现有了极大的变化。
云溪在院中的一丛迎春花旁等待,看见刘娥出来,笑着迎上前来向她问好,然后带她去前厅。
一路过去,他们是并排走得,只是隔开一段距离而已。这两个月的相处,他见刘娥的机会比少年还多,渐渐发现了她的善良聪慧与平易近人,她从来不在他们面前拿架子,对他们每个人都很好,有一次一个小丫头受了伤,她甚至亲手为她上药包扎。虽然她这样做颇有些收买人心之嫌,但是那份好,却是实实在在的。云溪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不多说什么,但每一个细节都能记在心里,对她也渐渐不再是恭敬,却愈发尊重起来。
别院面积不大,没多久,便到了前厅。很意外的,刘娥没有看到少年白衣翩翩的样子,她所见到他的次数不算多,除了那次卖艺时初见他穿了青衫之外,其余时候便都是一袭胜雪的白衣。可是,这次他却穿了一套墨绿色的劲装,没有宽大衣袍衬托的温润翩然,稚气未尽的脸上却平添了几分刚毅。若是年龄再大一些,身高再高一些,便真的可以算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
他的旁边站着他的大哥,也是一套墨绿色的劲装,和少年的款式一模一样,只是稍大了些。相似的长相,足够的身高,不再稚嫩的脸,加上边关征战所磨砺出的英勇坚毅,倒更适合刘娥对少年的设想,连改变都无须。
少年正与他说些什么,看见刘娥,忙冲她招招手:“月儿,过来。”
刘娥看到他们谈笑些什么,正在考虑自己要不要进去,还担心打扰到他们,有些左右为难,现在少年让她进去,便放下顾虑,微笑着走进大厅,向二人盈盈一揖:“见过公子,大公子。”
青年悠然一笑,刚刚道声“刘姑娘不必多礼”,少年却已经伸手去扶她:“月儿快快起来。”
若不是大哥在这里,他也就不必请受她这一礼了。现在无法阻止,便出手相扶,顺理成章的连他自己都有些诧异。只是,在触到她的手的时候,唇角浮现出轻浅的笑意,她的手,终于不再那么凉了。
“谢谢公子,大公子。”刘娥起身,微笑着抽出自己的手,然后向他们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少年拿起小几上的一套依然是墨绿色的劲装,递向她:“月儿先去把这个换上,我们就走。”
刘娥看了看自己身上广袖宽腰的绿罗衣,穿这个去郊外狩猎,也实在不合适。她接下少年手里的劲装,向他问道:“张大人不一起去么?”
张耆这人这么爱凑热闹,三天前对于狩猎的事还说得兴致勃勃,他不去实在有些奇怪。只是少年说等她换好衣服就去,那意思就是不再等了,而张耆却还没有来。
青年笑着解答她的疑问:“张大人去叶府接叶小姐了,我们在城门口会合。”
“叶小姐?”
少年微笑道:“叶小姐是户部侍郎叶大人的千金叶云楚,张大人的未婚妻。”
“未婚妻?”刘娥就更加不明白了,“张大人不是一心要找心上人么,怎么这么快就有了未婚妻?亏我还把那么名贵的蓝田玉杯送给他,让他去讨好老爷子,没想到还是要被逼婚。”
青年呵呵一笑,道:“刘姑娘想错了,张大人可没有被逼婚。”
“他是自愿的?”刘娥突然想到上元那晚张耆难过的样子,对于他现在有了未婚妻,还不是被逼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少年笑道:“那叶小姐便是张大人的心上人。”
刘娥有些惊讶:“就是上元节那晚,张大人去追的那位小姐?”
虽然她希望张耆能够如愿以偿地找到心上人,但是茫茫人海,真的找到了,还是让她有些不敢置信。
少年点点头:“是。”
青年却说道:“说来也有些巧了,这叶小姐一年前与张大人说过亲,张大人连人都没打听,就拒绝了,没想到竟然是他日夜思念的心上人。若是叶小姐现在已经许了人家,张大人莫不是要后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