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6日,晚,20:50分,上海法租界明尼西路16号楼。
黄包车在黄宛莺家的门口停了下来,李隐峰这才知道这是黄宛莺的家,见黄宛莺开门要拉自己进去,赶紧摇头道:“不不!这不是你的家吗?我不进!”
“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有空顾忌这个?你听那边哨子还在响,你想被他们抓住审问还是怎么?”黄宛莺着急地说道。
李隐峰无可奈何,只得跟着走了进去。
这个家并不大,但是看得出来经过黄宛莺的精心布置。地上铺着略带点儿绯红的金丝柚地板,一面墙上挂着几张黄宛莺自己的黑白照片,看的出来那是她大红大紫的时候照的,但照片里貌似春风得意的眼神里却透露出些许的无奈。
照片下红木桌子上立着一个当时最为流行的欧式留声机,旁边的几张唱片不用看都知道是黄宛莺自己的唱片。
黄宛莺扶李隐峰在红色的皮质沙发上坐下,这个颜色向李隐峰表明女主人是个内心如火的女人。
“你看他们把你打得!”黄宛莺看着李隐峰被打得微微有些肿起的嘴角说道,颇有些心疼和内疚:“都是我不好,不该和你去那里吃饭。”
“千万别这么说,这不能怪你,是我非要请你上那里去的。其实话说回来,谁也没想过那种地方能遇上法国流氓。”李隐峰无奈地笑了笑。
“你等一下。”黄宛莺说罢跑到一个立柜跟前翻起了抽屉,找出一瓶碘酒和一面镜子回来说道:“看,都肿了,来我给你擦擦。”
说完就用棉球蘸着碘酒要往李隐峰脸上抹,李隐峰赶忙抓住她的的手:“别!还是我自己来吧!”然后从黄宛莺手上抢下那个棉球,自己堆着镜子擦了起来。
“为什么不让我给你擦?难道我的手上有毒?”黄宛莺颇有些不高兴。
“那倒不是。”李隐峰从刚才吃饭时就觉得黄宛莺有些不对劲了,虽然是在执行任务,但是还是有必要把自己的感情情况向她说明,否则以后秋萍知道了自己真的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尽管她也知道套取情报的必要性,但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执行任务。
“我,我只是不太习惯让别的女人给我擦……”李隐峰相信自己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黄宛莺忽然有些生气地问道。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说我,我有未婚妻了……”李隐峰有些尴尬地解释道。
其实黄宛莺从他第一句话就知道他的意思了,但是她生气有两个原因。一是觉得李隐峰这样说好像在侮辱自己,难道自己在他眼里是个很随便的女人?她好像有了一种错觉,眼前这个李枭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变成了向南天,向南天平时就是这样处处防着自己,还非常爱吃醋,若不是向南天觉得自己是个随便的女人而不信任自己,他怎么可能会吃醋?至于生气的另一个原因,恐怕就只有黄宛莺自己知道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很随便的女人?”黄宛莺想着想着就火了起来,质问道:“如果是这样,那么请你出去!”她指着门口对李隐峰说道,愤怒使她原本白皙的脸上有了一些绯红,胸口也一起一伏地。
“对不起,我决没有那个意思!”李隐峰心想这下有些坏事了,他没想到自己一句看似好意的话却使黄宛莺这么愤怒。倘若现在与黄宛莺为这件事生气而断了联系,那么之前自己所做的一切可就真的前功尽弃了。
“既然你叫我出去,我就走好了。”李隐峰见黄宛莺气呼呼地不说话,就放下棉球戴上墨镜向门口走去,他摸着门把手的时候想了想微微回头说道:“其实咱们认识有一段时间了,虽然接触的次数并不多,但是我从心里感到尽管你是一个歌女,但是你有着与其它歌女不一样的地方。你有你自己的尊严,也有你自己的理想。在我眼里你与其它歌女一样是来上海讨生活的,但你却活的比她们有些人要纯洁和高尚,而我知道这些纯洁和高尚是来之不易的,因为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你受了太多太多内心的伤痛。所以请你相信一点,我并不是有意要让你生气的,如果我刚才那句话不小心伤害了你,就请允许我真诚地像你道歉——对不起!”
李隐峰却没有想到就在他说完这些话刚要拉开门的时候,黄宛莺却猛地从沙发上站起几步跑到自己后面,哭着从后面抱住了自己的腰:“够了,够了!这就够了!”黄宛莺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地留了下来:“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请你也原谅我!今,今天你为我受伤,我还这样对你,对,对不起……”
李隐峰顿时愣在那里,他原以为自己只要一直坚持原则这个任务就会按照他的设想走,却万万没想到自己原本发自内心的一段解释使黄宛莺如此地在意和激动,李隐峰知道黄宛莺已经开始地“喜欢”上自己了,虽然这个结果并不是他想要的,虽然自己不愿意把“喜欢”换成“爱”。尽管他知道这看起来似乎有些自欺欺人,但他实在不愿意接受黄宛莺爱上他的事实。
感情爆发的如此之快,如洪水猛兽一般,这是黄宛莺自己也感到惊讶和始料未及的。她不是不明白自己是个间谍,而间谍这一职业最害怕的就是与一个局外人发生真感情,这是这一行的“兵家大忌”。
尽管黄宛莺知道在与向南天的接触过程中一再克制自己的情感,一再告诫自己这只是逢场作戏,可自己不也对向南天与自己的“爱情”产生过不止一次的疑问吗?难道自己这份看似“逢场作戏”的“爱情”就没有理由转移到李枭身上来?
不,这绝不可能!黄宛莺哭泣的时候在告诫自己,这不是爱情,自己与向南天的不是爱情,与李枭也更谈不上什么爱情。尽管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感觉特别轻松,感觉特别安全,但这一切都是假象,自己是复兴社的女间谍,这个事实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而肩负特殊使命的人就不应该拥有“爱情”这个奢侈的东西!
“对不起,刚才我有些激动了,因为我从没有听别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是第一个。”黄宛莺抽泣着靠在李隐峰的背后对他说道:“你能抱抱我吗?”
她告诉自己此刻让李隐峰抱并不是因为自己爱上了李隐峰,自己根本不爱李隐峰,让他这样做只是因为自己在找一份情感上的慰藉。
“时候,时候不早了,我,我要走了。”李隐峰对黄宛莺的要求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轻轻拿掉了黄宛莺的手,有些不自在地背对着她说道。
“那你还会再来找我吗?”黄宛莺有些失望,用哭红的双眼望着着李隐峰问道。
“我想应该会的,你先休息吧!我走了!”说完李隐峰就头也没回地走出黄宛莺家的大门,他知道此刻黄宛莺依旧在门口看着自己的背影,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头。因为一句话就使黄宛莺误解了自己的意思,那么这一个回头还会使黄宛莺体会到什么样的含义,自己就不得而知……
而就在黄宛莺家对面的那个楼上的窗户里,有一双眼睛已经守候他多时了,这是向南天派来监视黄宛莺的第二组特务中的其中的一个。向南天吸取了前一组人的教训,叫他们两个人租了对面楼上这栋房子轮流监视黄宛莺。这个特务知道立功的机会可能就要到了,马上将另一个特务叫了过来让他继续监视,而自己赶忙走下去,悄悄地跟在李隐峰后面……
月6日,晚,21:35分,上海法租界明尼西路。
李隐峰边走边想,他想起在苏联的时候自己曾经也经历过这么一次始料未及的变化。
那是在回国前的最后一个冬天,整个苏联无论南北都正在下着鹅毛大雪。李隐峰的学校就在莫斯科郊外的几座深山里,除了安德烈以外,平时那些教官都是早上一早就从莫斯科坐汽车来到学校教学,当天晚上再赶回去的。
当时在这个学校受训的人非常多,都是各个国家选派来的谍报人员。法国的、波兰的、日本的、美国的……当然还有苏联本土的。而中国共产党作为十月革命后的苏联共产国际在远东的朋友,自然是选派了不少精英来这里受训。
学校是完全的全封闭绝密军事化管理,因为在这里受训的每个人都被自己国家或政党视作最高机密。李隐峰和各国的男同学一起被分在南边的宿舍住,而北边是那些女同学住的地方,两个宿舍楼中间隔着一个偌大的操场。
学校不允许学员们知道对方的身份和姓名,所以教官给每个同学都起了一个苏联名字,李隐峰叫“亚历山大”,而有个名叫娜塔莎的苏联女同学经常在课堂上与李隐峰坐的很近。学校的运动类课程都在操场上进行,而除此以外的其它课程都在操场南边的教学楼里。李隐峰当时并没有注意这个娜塔莎,娜塔莎也并没有注意李隐峰。
后来一些事却慢慢吸引了这个苏联女孩对李隐峰的注意,比如有一次在靶场实弹射击,教官规定没有命令射击的时候谁都不许先打开枪身上的保险,否则就会受到处罚。可那次娜塔莎偏偏忘记了这个规定,站在她身边的李隐峰见教官朝这边走来暗自检查每个学员的保险,看见娜塔莎的保险居然是开着的就善意地用眼神提醒她,使她躲过了教官的处罚。
再比如一次早起出操,教官那天规定要在对面的山路上跑完十公里。娜塔莎发现这个叫亚历山大的中国小伙子总是在自己身后跟着自己跑,时不时还警惕地向从两边跑过的同学们看看,娜塔莎的脚跟和他的脚尖都快挨在一起了。娜塔莎对这一奇怪的现象显示出了苏联女孩特有的恼怒,可李隐峰面对她的责骂却丝毫没有生气,只是悄悄对她指了指她的后面,娜塔莎用手一摸这才知道是月经来了自己没有注意,此刻已经透着裤子渗了出来。她顿时红着脸捂着后面对李隐峰连声说对不起,而这个中国小伙子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脱下了外衣让自己围在腰上,而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内衣在零下三十度的气温跑完了十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