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自幼酷爱狩猎,故而深秋围猎乃是宫廷多年不变的习惯,每逢此时,全宫的皇子亲王们无不摩拳擦掌,戎装齐整,多日习武骑射,到此时方得有用之地,谁肯落后?若猎绩辉煌,赚了旁人的艳羡不说,皇上的赐赏是少不了的。可这日天公不甚作美,阴云低低坠下,憋闷得很。祐骋在马背上直起腰来眺望远方,森林里雾蒙蒙一片,不时腾起因惊吓而乍飞的鸟,心里没来由地沉了一沉,此时炮鼓齐鸣,众兵士摇旗呐喊,猎犬与鹞子被赶着放了出去——狩猎自此开始。
祐骋不及多想,催马便奔了出去,他的骑术和箭法之精,宫内无人可比,只瞬间便射倒了数头野鹿,跟随的太监顿时欢呼雀跃,祐骋不等他们吐出一长串的赞美之词,便策马飞驰,将他们远远抛在后面。
这时,又一头鹿从祐骋斜前方窜过,祐骋立即张弓搭箭,瞄准鹿的后心,射了过去,可这次不知怎的,箭竟然射偏,从鹿的身旁尖啸而过,鹿也受了惊,撒腿就跑。祐骋大为惊讶,他极少失手,尤其是猎物就在近前之时,于是不及多想,一边追赶,一边抽出三支箭搭在弦上,嗖嗖嗖连射了过去,可仍是箭箭射偏,连半根鹿毛都没沾到,这下更让他瞠目结舌,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猛冲了上来,更是催马紧紧追着那鹿,箭不离弦,指着那鹿的后影,寻机再射。
那鹿东冲西撞,想必是惊吓过度的缘故,有时刚冲进一处岔口,却又蓦地蹦了一下,折身向另个方向奔去,似有人驱使一般,就这样跌跌撞撞冲进了一处山谷,沿着谷间窄道飞奔。祐骋离它越来越近,不由暗喜,正欲瞄准,突觉前方一道光亮逼近,心里一惊,忙向后仰躺在马背上,只觉一道寒光贴着他的鼻尖扫过,带来一阵浓烈的血腥气,几滴湿热的液体落在他面颊上,他伸手一摸,举到眼前,竟然是血!
祐骋吓了一跳,猛然坐起,却又被眼前的景像惊得呆了:自己的坐骑虽仍向前冲,半个头颅却已不知去向,鲜血混着脑浆从断口处喷出,溅向两旁的山石,砸出朵朵血花,如此惨景叫他头脑顿时一片空白,只下意识从马背跃到地面,伫足呆望。直到那坐骑訇然倒地,祐骋才恢复清醒,打量那血淋淋的一路,才发现就在他驰来的窄路上方被凌空悬挂一根绷紧的细丝,似为乌金所制,位置恰好比那马头略低一点,且这细丝结实锋利,自己身上这副软甲看似不敌,刚才自己如若不是向后躺倒,而是直着身子或者伏在马背上,以这骏马闪电般的速度,这细丝必定将自己腰斩,至少是斩首。一想到此,祐骋不禁觉着背后阵阵发凉,心中疑惑重重:“看这似是人为,莫非有人要暗算我不成?”
忽听上方有人哈哈大笑道:“三殿下果然鸿福齐天,这等暗巧的机关,竟然也能避开了去,只可惜了你父皇赐你的西域良驹!”
祐骋听这声音耳熟,抬头四处张望,却不见一个人影,四周万籁俱寂,两旁的山崖阴沉沉耸立着,似要向他直压下来,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暗忖:“此处陡峭险峻,还是趁早离开为好。”拿定主意,提步向来时的路飞奔。
刚跑出几步,听得头顶上方嚯喇喇一阵巨响,祐骋忙向后接连几个翻滚,落地后定睛看时,只觉烟尘弥漫,回去的道路被一堆从山崖上滚下的巨石堵死,心中一惊:“难不成遇到了山崩?”紧接着又是一阵巨响,又一堆巨石滚下,将窄道的另一出口封住,这下祐骋认定是有人故意搞鬼,否则不可能这般巧合,便怒声喝道:“何人在此?若要本王性命,直接来取便是!这般藏头缩尾,也不怕坏了名头?!”声音洪亮铿锵,直震得两边山壁嗡嗡作响,此时天上已是乌云密布,雷声隆隆,大颗雨点洒了下来,越来越密,渐渐连成一道道直线。
那声音再度响起:“既要取你性命,又何必讲究手段?名头好不好坏不坏,早就算不得数!原本想让人以为你丧生于野兽之口,可你居然能躲了过去,不过即便如此,你也只是为自己赚了个全尸罢了!”说完冷笑数声。
祐骋已听出这人是谁,又惊又怒道:“乔振直,你好大的胆子!将本王困在这里,你要造反么?本王只须大喊一声,便能唤来侍卫将你碎尸万段!”
乔仲正从东面山崖上探出脑袋,嘿嘿笑道:“三殿下好耳力,可惜那些不中用的侍卫们已被带去猎场的另一端,没半个时辰是回不来的。等他们回来的时候,会发现三殿下您不幸遭遇山洪,殒命泥石之中。这会子暴雨交加,山洪爆发实在平常得紧,老奴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有人怀疑您的死因!”
祐骋几经沙场,多次死里逃生,也见过类似场面,所以并不惊慌,只冷笑道:“计划这等周密,可见你是蓄谋已久——那么本王临死前,倒想知道你为何这么做!”
乔仲正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事到如今,不妨让你死得明白些,三殿下如此聪颖,难道不知从古到今都是一山不容二虎么?皇上即位多年,至今未立太子,想必是举棋不定,老奴这等举措,算是帮万岁爷下个决定罢!”
“原来你是受我大哥指使!”祐骋不禁怒火中烧,“他可知,我根本不介意孰为东宫,若有幸是我,则必励精图治,若是他,则尽力辅佐,他又何苦这般手足相残?”
“哼,你即便此时这么想,成为储君之日还会这么想么?”乔仲正颇为不屑,“成为储君之人,头一宗大事便是要将危及自身地位的障碍一概排除,什么手足之亲,兄弟之情,利字当头之时,便统统化了飞灰,古往今来,弑父杀兄的还少么?如今能成为太子的惟有你们兄弟二人,夺嫡之战在所难免,不如先去了一个,省得多生屠戮。你且放心,你大哥在我辅佐之下,必将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明君。”
“呸!做你的清秋大梦!即便我死了,父皇也未必会立祐珉为嗣!”祐骋气得毛发尽竖,眼光却暗自打量四周,他发现西面山崖地势较缓,若借助崖上垂下的藤蔓或者石缝间的杂草,兴许有望脱身。
“嘿嘿,只要你死了,大殿下即便不是太子,也必为即位之人,你父皇虽为九五之尊,到时候却也由不得他!”
见乔仲正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祐骋心头猛的一紧,急道:“你……你此话何意?你们莫非要对我父皇……?”
“哈哈哈哈!”乔仲正纵声狂笑,袍袖一挥,将一根树干推开,一堆堆碎石挟着泥沙从崖上汹涌而下,巨大的轰鸣声中传来他的声音:“三殿下何必多问?老奴在此立誓,到时候必让你们父子泉下团聚就是!”
祐骋听了这话,一时惊呆,瞬间回过神来,发足向西面山崖奔去,可乔仲正何等老辣,见他抬腿,便迅速掷去两块石子,正打中他的腿弯。祐骋扑通跪倒在地,只觉双腿乏软无力,顷刻碎石便埋到大腿,让他动弹不得,便恨恨骂道:“老贼!苍天有眼,我便是做了鬼,也绝不放过你!”
乔仲正丝毫不以为然:“这等毒誓老奴已听得太多,可惜至今仍活得无比滋润。试问这世间有几人见过老天长眼?三殿下,老奴最后奉劝你一句:下辈子你投胎后,千万莫做好人!”
碎石越埋越高,已埋住了祐骋下腹,祐骋无力地闭上眼,心中暗叫:“天亡我也!”正绝望间,忽闻头顶一声骏马长嘶,睁眼一看,西面山崖上出现一个灰影,向他跃来,跃到山崖的一半时迅疾抛出两根长鞭,一根卷在他的腰间,另一根卷上崖顶一棵老树伸出的枝杈,敏捷踩着岩壁向上飞攀,奋力将祐骋拉出石堆。乔仲正被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弄得愣了一愣,只觉那身影颇为眼熟,可相隔稍远,又是雨中,面目看不清楚,便不假思索又向那灰影后心猛掷数枚石子,却都被那人灵巧躲过,只眨眼间,那人已经带着祐骋攀到了崖顶,把他甩到一匹黑马的背上,自己跳坐在后面,策马疾驰而去,瞬间便消失在丛林中。
两人催马飞奔数十里,方才勒马停步,灰衣人先跳下马来,解了祐骋腿间穴道,将他从马上扶下歇息。祐骋此时才看清救命恩人是谁,不由惊喜万分:“前辈,是您!”
那灰衣人正是数十日前救祐骋于走火入魔中的老者,当夜他行踪诡秘,来去无痕,让祐骋恍惚半梦半醒之间。如今这老者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且又救了他一命,让祐骋煞是激动,同时心底隐约觉得,这老者与他还将有一段不解之缘,当下拜倒在地,道:“晚辈祐骋,多谢前辈再次搭救之恩!”
那老者目光炯炯,望住祐骋笑道:“多日不见,你比那日要精神些,想必那心病是医好了。”
祐骋脸色微微发红,嗫嚅道:“承老伯的吉言,晚辈回去后委实想开了不少……”
“想开就好!”那老者捋须颔首道:“须捱过山穷水尽,方盼到柳暗花明,待你活到我这岁数,看这红尘种种纠缠,不过如此而已。”说罢掏出旱烟袋,在鞋底敲了敲,掏出火石点着,青烟袅袅升起,将那老者逐渐笼罩在烟雾中。
半晌,那老者见祐骋仍跪在那里,便道:“你起来罢,还跪着做甚?小老儿也是恰巧路过,顺手做了回好人而已,你刚才那一拜也算谢恩了,再跪下去,小老儿可消受不起。”说着袍袖微拂,祐骋只觉得一股力道自胁下向上,身体不由自主跟随站起。
待那力道消去,祐骋复又跪下,道:“恳请前辈收晚辈为徒!”
此话一出,那老者吃了一惊,不留神一口烟呛进喉咙,教他一阵猛烈地干咳,咳得嗓音都变了调,咳毕沙着嗓子喘息着笑道:“堂堂皇子,拜一介名无经传的江湖草莽为师,传将出去,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
祐骋正色道:“晚辈乃诚心求师,还望前辈不吝赐教!旁人笑且笑去,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那老者眯起眼睛:“唔,不错,有魄力!可惜老夫独自一人,又无儿无女,逍遥自在惯了,压根不想收什么徒弟,你提这个要求,老夫恕难从命!”
祐骋轻叹一声,道:“既然如此,晚辈当然不可强人所难,不过有一小小恳求,望前辈务必应允!”
“是何恳求?若你肯站起来说话,老夫听也无妨。”
祐骋只好站起,眼望前方,思忖片刻,缓缓开口道:“实不相瞒,晚辈如今陷入皇位之争,可惜势单力薄,身边尚无贴心襄助之人。前辈智勇双全,又数次救我性命,晚辈恳求前辈能助我一臂之力。”
那老者听罢哈哈一笑,问道:“你怎知我一定肯助你?你就不怕老夫别有用心?江湖叵测,人心险恶,你这般坦诚相告心底之事,就不怕阴沟里翻船么?”
祐骋微微一笑:“晚辈这条命,是前辈捡回给我的,若前辈高兴,只管拿去便是。这些心底话,除了前辈,还能向谁说去?再者,前辈说今日乃‘路过’才救得我,晚辈总也不信,这猎场方圆千百里,连熟悉此地的侍卫都难以寻到,前辈为何能恰巧路过呢?而且不早不晚,正好将我从乔振直那老贼手中救出,整个过程电光石火,若不是有备而来,安能做得如此干脆利落?前辈,事已至此,你我不妨都敞开说话,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殿下委实聪明过人!”那老者盯住祐骋,嘿嘿笑道,“非但聪明,而且爽直,痛快得紧!——言归正传罢,老夫姓冯,名伯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