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德秀宫里则是另外一番景像。“惠妃这贱婢小产了?真是天助我也!”魏顺妃刚听完乔仲正的禀报便喜不自胜,看向他的眼光充满感激,“振直,这一次,又是多亏了你……”
乔仲正有些诧异:“娘娘,老奴并非那下药之人,难道不是娘娘的红莲雪蛤膏……?”
“你以为是我给那贱婢下药?”魏顺妃惊骇之色溢于言表。
乔仲正见她脸色大变,不似伪装,便疑惑道:“不是娘娘,却又能是谁?老奴已仔细查验过,茶中之药确乃老奴独门秘方,这药只给过小成子,可小成子那奴才不识好歹,早被我毙于掌下。不是你我,莫非还有第三人对莫沾衣也恨之入骨?”
两人神色凝重,各自揣测起来,魏顺妃忽然惊呼道:“难道是……老三?莫沾衣本是他的心上人,却被册封皇妃,还怀了皇上的骨肉,他对莫沾衣尚存幻想,自是不希望她生下他父皇的孩子,下此毒手,也不为奇。”
乔仲正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三殿下纵然有此心思,也得不到老奴的药,这药平时只有娘娘和老奴能拿到,若是珉儿还兴许可能;可这等事情,珉儿定不会擅自行动,你我不可能毫不知悉。”
室内又陷入沉默,二人四目相对,半晌无语。乔仲正思前想后,仍不得其解,心底隐约漾开一种不祥之感,一时却说不清所以然,虽然他一贯恃强而骄,胆大自负,如今也觉得身边似乎潜伏了某种威胁,竟感到丝丝恐惧。
日子飞快过去,转眼便到了中秋节。这天,整个后宫照惯例团聚一堂,太后和皇上率皇子公主们与一众妃嫔,共同在后花园饮宴赏月。祐骋与众兄弟姐妹一起向皇上、太后和皇后行礼后,落座前不经意抬起眼,瞥见坐在皇上近旁的沾衣,心里禁不住一阵刺痛,下意识咬住嘴唇,木然坐下。沾衣也早已瞧见祐骋,但眼光只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即转开去,温情脉脉望着皇上,再也不向他看上一眼。祐骋只道是沾衣的心里再也没有他的位置,原本还抱着的一丝幻想,此刻尽数化为乌有,一颗心似灌铅一般沉沉坠下,坠得脸也沉了下来,面对眼前琳琅的珍馐美味,竟是丝毫难以下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忽听太后叹道:“一年下来,宫内这般团聚场面寥寥无几,真真是月无长圆,人无长聚啊!”
沾衣听罢不由黯然,月圆人散,父母长眠地下,雍妃也撒手人寰。记得去年中秋,雍妃也在这后花园中与众人一起赏玩月色,嫣红、小成子和小富子随她一起侍侯在侧;今年中秋,却只剩她一人,虽身居贵位,却心处孤独,好在还有小安子伴随左右,还不至茕茕一人。
皇上见太后这般感慨,便安慰她道:“母后,月之盈亏为天意所驱,天意不可违,又何必为此烦恼?”
魏顺妃附和道:“皇上所言极是,月无长圆总有圆,人无长聚终可聚,凡事皆有否有泰,不可强求。”见太后微微颔首,心下颇喜,胆子又大了一些,继续笑吟吟道:“太后,早听说惠妃娘娘精通诗词歌赋,何不请她口拈一律,聊以助兴?”
沾衣此时正在心里凭吊雍妃,冷不丁听魏顺妃提起自己,不由愣了一下,只见太后对她笑道:“惠妃,对你的才气,哀家也略有耳闻,今日良辰美景,你就即兴一首如何?”沾衣一惊,见魏顺妃带着几分挑衅的神色向自己望来,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
皇上瞧出魏顺妃有意出难题给沾衣,虽然有些不快,但对沾衣的即兴赋诗也确实存了几分好奇,便笑道:“惠妃,难得母后有这般兴致,你就以月为题,随兴吟哦几句罢。”
魏顺妃见皇上这么说,更是得意地觑着沾衣,她出身豪门,从小熟读诗书,自负文采卓然,觉得舞弄风雅之事,绝非沾衣这等村莽女子所擅长,当下早已准备好了一首咏月诗,一旦沾衣文思艰涩,吟咏困难,自己的诗文便可乘机亮出,必会博得满堂喝彩,占尽风头。
众人目光登时齐刷刷注视沾衣,祐骋也终于能借着这个机会将沾衣细细打量个来回,只见她身穿米色团衫,雪青袖衣,下着同色罗裙,发鬓斜插鸾凤珠簪,她原本就五官端秀,肤如凝脂,再薄施粉黛,更显得清丽脱俗。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她较之前更消瘦了些,纤腰不盈一握,缓缓从桌边站起之时,如同弱柳扶风。
只见沾衣将手中酒杯轻轻放到桌上,对太后和皇上微微一笑:“既是陛下与太后亲点,臣妾就献丑啦。”说罢离开座位,背着手踱了几步,抬头望着静静悬于天边的那轮皎月,眼前浮现爹娘慈祥的面容,霎时泪水涌上眼眶,她努力按捺,不动声色让眼泪未及流下便被风吹干,良久,徐徐吐出一句:“月月月圆圆月夜,惟逢八月念婵娟。”
一句始出,举座哗然。沾衣这句的意思,似为月中嫦娥鸣不平,中秋佳节,这位惠妃娘娘不吟诵些庆贺团圆的诗句,鼓捣这么一句出来做甚?皇上与太后也面面相觑,颇为不解,祐骋自是为沾衣暗捏一把汗,魏顺妃则与祐珉交换一个眼色,双双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众人的窃窃私语并未让沾衣有丝毫惶恐,她继续望着月亮,神色沉静,吟哦之声虽然不大,但仍清晰穿透人群,回响在后花园的上空:“红尘万盏和合烛,桂殿千声断音弦。举世众生离独乐,蟾宫单影伴群欢。”皇上听到这里,心头不禁一震,觉得沾衣似乎另有所指。
沾衣吟到这里停了下来,收回目光,垂首沉思,众人的私语渐渐平息,等待她的最后一句,沾衣微微一笑,抬起头来,望向太后,轻轻吟道:“何求世上皆圆满,最觉圆时却不圆。”
太后听到这最后一句,顿时明白沾衣的诗文虽在咏月,其意却在规劝,不由惊讶于她的心思细敏——适才自己触景生情,发出那声叹息,之后被魏顺妃劝慰了几句,面色缓和不少,内心依旧不能释怀,不想却被沾衣洞悉。这诗的最后一句,正正说到了她的心坎里,颇为感慨的同时,委实也有几分豁然开朗,不禁笑道:“常言道中秋明月喻团圆,可月上却有形只影单,中秋月尚且如此,何必苛求人间的团圆?惠妃,你这最后一句确切得紧,好!甚好!”
皇上见沾衣文思敏捷,又让母后笑逐颜开,自是欣喜万分,对沾衣更添爱慕,便执酒笑道:“爱妃的即兴之诗,为这中秋月夜增色不少,来,朕赐你一杯!”
沾衣坐回桌边,捧杯笑道:“陛下过奖啦……臣妾谢过陛下!”说罢掩面饮尽杯中酒。
众人见皇上和太后这般称誉,也纷纷赞不绝口,只有魏顺妃拉长着俏脸闷闷不乐坐在那里,祐珉嘴角微微上翘,似在冷笑,乔仲正则依旧面无表情。祐骋见沾衣安然度过这一关,禁不住为她高兴,但见她对着皇上巧笑倩兮的模样,适才的兴奋立刻转为黯然,闷声不响将面前的酒樽斟满,仰脖一饮而尽。
乔仲正这时走上前去,深深施了一礼:“老奴有一事相奏,不知陛下准否?”
皇上正在兴头上,呵呵一笑:“准奏——何事?”
“三殿下如今年近十八,尚未婚配,老奴斗胆以为是该为三殿下指婚的时候,陛下与太后以为如何?”此言一出,众人开始窃窃私语,祐骋脸色苍白,不知所措。沾衣从眼角向四周望去,见魏顺妃与祐珉向自己这边偷觑,当即明白了几分,便不动声色,面无表情。
太后对皇上微微笑道:“陛下,乔振直言之有理,骋儿是哀家看着长大的,我这做奶奶的,要看着孙媳妇进门才能安心。”
皇上捻须笑道:“母后所言极是,朕也得问问骋儿的意思——骋儿,那些王侯将相你都熟稔的,他们的女儿中,你可有相中的女子?”
祐珉笑接话头道:“若三弟不喜欢王侯将相之女,这宫里的女子,有被三弟相中的,也未为不可。”
祐骋抬头盯着祐珉,嘴唇微微颤抖,而沾衣此刻的心已到了嗓子眼,脑海中如同有无数个磬锣敲打一般,乱嗡嗡响成一片,一旦祐骋在冲动之下说出与她的情事,后果应不堪设想。真到那个时候,她纵然被千刀万剐,也要护祐骋平安逃出这深宫,待皇上气平了,兴许会放过祐骋,毕竟父子一场,皇上应不致这般绝情。
祐骋的眼光终于从祐珉脸上移开,看向皇上,嗓子略微沙哑:“儿臣……未曾有中意的女子,婚姻大事,一切听凭父皇和皇祖母安排!”
祐珉一怔,随后讪讪笑道:“如此甚好,三弟尽可放心,父皇与皇祖母定会为三弟择得良配。”祐骋未回话,也不再看祐珉一眼,自顾自斟了一杯酒。
太后笑道:“前些日子,兵部尚书邵蓁丁忧期满复职,曾携家眷来探望哀家,他那独生女邵敏年方十六,才貌双全,知书达礼。骋儿,若你愿意,奶奶便做这个主,将她许配给你做慎王王妃,如何?”
皇上也笑道:“骋儿,你皇祖母的的眼光可是丝毫不会差的,邵蓁的女儿朕虽未亲见,但邵蓁其人刚正不阿,忠诚不二,虎父无犬女,他的女儿也应是个一等一的人儿,你可有异议?”
祐骋缓缓端起面前的酒杯,对太后轻声道:“儿臣并无任何异议,有劳皇祖母和父皇费心了。”停了一下又道:“如有可能,儿臣希望尽早完婚!”
太后微微一笑,对皇上道:“骋儿比哀家还心急,也好,下月初三就是黄道吉日,时间虽紧,不过拣日不如撞日,骋儿一完婚,哀家的心事便又可了却一桩。”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沾衣对太后笑道:“时间是有些仓促,不过三殿下的婚典不可草率,若太后不嫌弃,臣妾愿为太后分担操办之事。”
太后听了这话当然高兴,暗暗嘉许沾衣的体贴孝顺,皇上略有些担心:“沾衣,你病体初愈不久,如此操劳吃得消么?”
沾衣笑道:“臣妾的身子早已好完全了,陛下尽可放心。”
皇上微微颔首,正要再说些什么,忽听祐骋朗声笑道:“今日中秋佳节,再过二十多天,便是小王的大喜之日,小王着实开心得紧——在此敬各位一杯!”说罢将满杯的酒直直灌入咽喉,衣袖就势悄悄拭去眼角溢出的泪珠。
众人纷纷附和,太后和皇上也相继莞尔,满座觥筹交错之声不绝入耳,沾衣随其他人一起举杯,掩面饮酒之时,遏制许久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