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肃穆的祠堂大门,我不由得握紧拳头,放缓了脚步。这里,曾经有我太多的眼泪,多少个被无端罚跪的夜晚,只有一盏油灯陪我度过心伤难熬的时光。若是祖宗有灵,不知有谁会心生一丝怜惜?
走入祠堂里,族长七叔公坐在上位,下面焦姓各房的家长依次而坐,见到我,有些诧异,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心里一阵冷笑,婆婆,你太瞧得起我了,也算你有本事,这么会功夫,竟搞出如此大阵仗?
郑玉敏站定,冷冷看着我命令道:“跪下。”
“婆婆,今天不是初一也非十五,不是中秋元宵,也非哪位老祖宗的生忌死忌;媳妇自认并未做错任何事情,请问:为何要媳妇下跪?”我低垂眼睑,不愠不火的说。
“你……”
“焦郑氏,这么急着把大家叫来,究竟所为何事?”七叔公打断了郑玉敏的话,再转头对我说,“焦刘氏,你婆婆要你跪,定然有她的道理。”
我心中暗骂,只好对着祖宗牌位跪了下来。焦家虽然不是名门望族,家族内等级划分却很森严。作为焦家的族长,七叔公德高望重,在焦家说话很有分量,我还想在焦家混下去,此刻不想再树强敌。
“七叔,今天玉敏请大家前来,是希望大家怜悯玉敏守寡十年含辛茹苦拉扯焦家之后,七叔要给玉敏做主啊。”郑玉敏跪下,恨恨的指着我,“这个媳妇,玉敏无福消受,还请七叔做主,把她送回娘家!”
所有人都楞了一下,不料她会在此提出休妻之事。
六十年前,一个焦家媳妇被婆婆陷害而被休掉。岂料不久后这女人的娘家弟弟被人举荐当了大官,含恨在心的女人伺机报复,把焦家搞得差点破产,最后她的前夫以死抵罪,才平息此事。自从发生这事,焦家就多了一条规矩,若要休妻,必先通过族长和各房家长一致同意才可。有了前车之鉴,焦家这几十年来并没有哪个媳妇被休掉。
郑玉敏之前私自给了我一纸休书,族里的人也不是不知道。刘家并无后台,财势也不如焦家,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会平白无故为一个被赶回娘家的媳妇出头。但毕竟没有通过家长会议,那张休书,在焦家家族的立场上来看,并不合法。
现在我终于明白郑玉敏想做什么了。她想把正式把我赶出焦家,让我再无回旋的余地。
婆婆,既然你这么狠心,那就别怪媳妇我无情了。我冷冷的看着郑玉敏,你要玩,我就陪你玩到底,看谁能笑到最后?就算要给休书,也只有我给别人的份儿!
“起身吧。既然是要休妻,也得听听仲卿的意见。”七叔公并不只听信一面之词。郑玉敏站起身来,点头同意。焦仲卿一向最听她的话,她自信满满。
此时,焦仲卿一个踉跄窜了进来,显然是被人推进来的。我扭头看去,只见一片粉红的衣襟很快隐入门后。我心中一暖,一定是焦丽卿担心我有事,所以在我被郑玉敏带走之后,立即去找了焦仲卿,拉着他躲在祠堂外偷听。
“七叔公,各位叔伯们,娘,仲卿给你们请安了。”焦仲卿面带尴尬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毕恭毕敬的说。
“你来的正好,”七叔公指着末端的位置,“坐下再说。”
焦仲卿依言坐下,偷偷的看我,眼神中有一丝心疼,却并不说话。我别过头去,心中有气。你真要心疼我,就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受罪。可怜我的双腿,已经开始酸麻了。
七叔公面向郑玉敏:“人都到齐了,焦郑氏,现在说出你的理由,焦刘氏所犯何事,你要休掉她?”
焦仲卿一惊:“娘!”郑玉敏凌厉的看了他一眼,他马上垂下头去,不再吭声。
“她事事对我忤逆,婚后无子,单是这两项,就足以构成被休的理由。”郑玉敏站到我跟前,指着我,咬牙说道。
“有道理!仲卿,你有无意见?若是你没有意见,就写休书吧!”七叔公自认为合情合理,询问焦仲卿。
焦仲卿带着哀求的眼光看向郑玉敏,后者冷冷的盯着他。他即刻面如死灰,含泪看了我一眼,便低头不语。
这就是信誓旦旦要一生一世照顾我的男人?我心中冷笑不已,虽然早知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我的心还是冷了再冷。
怒气上升,我再顾不得许多,站起身来,直视族长:“七叔公,既然婆婆是原告我是被告,作为被告,我有权力为自己辩护,您竟然不问我有什么话说,就判了我的死刑吗?如果今天就此离开焦家,我死也不会服气,就算告到公堂上,兰芝也奉陪到底!”
“这……”七叔公显然不料我会如此一说,被我将了一军,顿时哑口无言。
“大胆,竟敢这样跟族长说话?”“她说的也有道理。”“……”一时间祠堂里炸开了锅,众说纷纭。
沉吟片刻,七叔公点头道:“好,免得你日后说我处事不公,你有什么话尽管说,至于在不在理,大家自有评定。”
“如果兰芝并无犯七弃之中任何一条,请问七叔公,那么兰芝是否应该被休?”
“若你没犯七弃,当然不应被休。可是……”
“我来说!”焦丽卿终于忍不住,从门外一下子蹦了进来。
“丽儿!祠堂不是你胡闹的地方,再说这里也没你说话的份儿,你给我回房去!”郑玉敏叱喝道。
焦丽卿昂首道:“这里是焦家的祠堂,我姓焦,也是焦家的一份子。再说,嫂子嫁入焦家这几年,她的所作所为,我是看在眼里的,我出来作证,天经地义。”
七叔公开口道:“焦郑氏,丽儿说的有道理,让她说下去。”
焦丽卿一脸不屑的向焦仲卿扮了个鬼脸,然后朝我眨了眨眼,示意我放心。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姑子一直都跟我是一国的,有她替我说话,比我自己说的更有可信度和说服力。想到此处,我感激的朝她微微一笑,安心的当个旁听者。
她清了清喉咙,说:“七弃之一,不顺父母。我爹早就仙去,嫂子没有机会不孝顺他老人家。至于有没有孝顺我娘,让我想想。嫂子嫁给我哥这三年多来,做饭洗衣端茶递水,嫂子样样都很周到啊。要说嫂子不听娘的话,也是有的,就是娘叫嫂子回娘家,嫂子不肯,说要留下来孝顺娘,这算不算忤逆?”
“这……不算。”
“丽儿!”郑玉敏却一脸气急败坏,想阻止焦丽卿说下去。
七叔公威严的眼神扫了过去:“焦郑氏,丽儿说的有无虚假?据实回答。”
“并无虚假。”她极不情愿,却不敢在族长面前说谎。
“那好,焦郑氏,你让丽儿继续说。”
“七弃之二,无子。呃,这个嫂子就真是对不起焦家了,成亲三年多,还未替焦家生下一男半女。”
“对,对,她生不出来娃娃,这不是要害我这房绝后吗?”郑玉敏忙不迭的说。
“娘,您今年多少岁了?”焦丽卿冷不丁的问。
“丽儿,连为娘多少岁都不记得了吗?”郑玉敏一脸不快,“娘下月就四十五了,黄土埋了脖子一半的人,却还抱不到孙子,都是那个不能下蛋的鸡害的!”
“哦,原来娘已经四十五岁了!哥今年二十三岁,我今年十六岁,也就是说,娘是二十二岁生的哥,二十九岁生的我。娘是几岁嫁给爹的啊?”焦丽卿歪着头掰着手指头算着,故意这么问。我早猜到她要说什么,已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娘,你是十七岁嫁过来的吧?”
“……是。”
“娘嫁给爹五年才生了哥,嫂子嫁给哥才不到四年。七叔公,这‘无子’这一条,成不成立呢?”
“这……不成立。”
“七弃之三,淫。嫂子向来恪守妇道,这一条不成立。七弃之四,妒。大哥即将迎娶胡家小姐,嫂子要求大哥要好好待她,所以这一条也不成立。”
各位长辈们纷纷点头。
“七弃之五,有恶疾。嫂子身体向来很好,就是偶尔头痛闹热,这个我也会,应该不算什么吧?要说宿疾,也不是没有,就是经常会便秘。嗯,这个好像很严重。”
我想我的额头一定画满了黑线。不知道该亲死她还是该掐死她,便秘这种隐疾,她竟然当众说出来?
七叔公忍不住就想笑,但是又要顾及族长的威严,只好强忍,忍得脸上的皱纹一抽一抽的:“丽儿,这不算恶疾。”
“哦,原来这不算恶疾。”焦丽卿摆出夸张的恍然大悟的神情,继续说道,“七弃之六,多言。嫂子平时只顾埋头干活,连我想找她说会儿话她都没空,她哪还有功夫到处嚼舌根?各位叔叔伯伯回去问自家媳妇和丫头老妈子们就知道了,她们都嫌嫂子没有说人长短的资质,所以不爱跟嫂子来往。”
“这……好像是。”
“七弃之七,偷盗。娘,家里的东西可有不见过?”
“没……没有。”
“好了,我说完了。七叔公,你最公平无私的,丽儿相信你。”焦丽卿拍拍双手结束了发言,顺便送给七叔公一顶不花钱的高帽子。
我冲焦丽卿赞许的一笑。她此番在长辈们面前侃侃而谈为我辩护,让郑玉敏毫无还嘴的余地,真是越发敢作敢为,能言会道了。
七叔公面有得色,点头道:“当然,都是焦家子孙,我自然会公平处理。焦郑氏,照丽儿的话,焦刘氏并未触犯七弃,这休妻之事,就此作罢,免得惹外人非议,说我们焦家蛮不讲理。”
郑玉敏面色铁青,却不敢反驳:“七叔教训的是,是玉敏考虑的不周全,做的不妥当,给各位添麻烦了。”
族长和各房家长纷纷散去,郑玉敏阴森森的看着我:“很好,媳妇,既然你决心好好孝顺我,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先去把我的房间打扫干净,然后再把我的被褥都换洗了。做完了再吃饭。哼!”
又来这一招啊,无聊啊无聊,还以为她有什么新花样了呢!我心里小小的鄙视了她一下,嘴上却顺从的回答道:“是,婆婆!”
看着她得意离去的背影,我嘴角微微扬起。婆婆,媳妇要孝顺您了,记得好好享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