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早有了心理准备,我再次踏入焦家大门惹发的轩然大波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期。我不无讽刺的想,原来我竟是重量级的人物啊,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婆婆郑玉敏看到我第一反应真让我怀疑我跟她有着几世的宿债。她一见我就跳脚怒骂,骂得唾液横飞,骂得日月失色,骂得天昏地暗。凡是能加在女人身上的骂名,除了偷人之外,几乎都被她骂遍了。
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中文的博大精深包含了如此多的直接的、间接的、指桑骂槐的、拐弯抹角的骂谈,这位婆婆让我对老祖宗创造语言的能力刮目相看。
焦仲卿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死死的拽住我的衣衫,生怕我夺门而出。小姑焦丽卿想插嘴帮我却徒劳无功,对于自己母亲的泼辣,她很是觉得丢脸,只好站在一旁生闷气,不时担心的看我几眼。几名男女仆人藏在墙角处,探出头来看热闹。一个被婆婆欺负的媳妇,连下人的同情都得不到,悲哀啊。
我一言不发心平气和的任由郑玉敏发飙,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她终于骂累了,叉着腰气喘吁吁。
我想起某个哲人的话,便依样画葫芦,问焦丽卿:“丽儿,如果你有样东西要送给我,我不接受,那么那样东西,它是谁的?”
焦丽卿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实回答:“还是我的。”
我微微一笑:“回答正确。婆婆,刚才您送给我的评价,我不接受。所以,您自己留用吧。”
郑玉敏一愣,还未反应过来我是绕着弯回骂她,我已经扭头招呼正躲着看戏的丫头:“含笑,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没见着夫人说了这么多话,渴了累了吗?去,搬张凳子给夫人坐下,再端杯茶过来给夫人润喉。”
再一转身,面对郑玉敏:“婆婆,您先歇会儿,等够精神了,再请继续。”
墙角传来一阵压抑的低笑声,接着哎哟哎哟一阵叫唤,偷窥者们一个叠一个,一连串儿的摔倒在地。
焦仲卿手足无措,想呵斥我,终究没敢开口。焦丽卿却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郑玉敏终于明白过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对下人大发脾气,怒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全部给我滚!我雇你们不是来磨洋工的!这个月的月钱通通减半!”
焦家家底甚厚,拥有良田数百亩,同时还经营三个茶庄,每年收入颇丰。这郑玉敏却天性苛刻,动不动就扣人工资,若非焦仲卿背着老娘用私房钱把扣掉的工资补给工人,谁还愿意替焦家卖命。
下人们一个个脚底抹油溜了,他们可不担心月钱的事情。反正夫人扣多少,少爷都会补上。可怜的焦仲卿,无端端的又要大放血,一脸苦相。
“不要脸的东西,焦家已经把你休了,你还有脸站在这里?滚,你给我滚出焦家!”骂完了下人,恼羞成怒的郑玉敏又把毛头对准了我。
我不卑不亢,慢条斯理的说:“婆婆何出此言?媳妇嫁给仲卿,生是焦家人,死是焦家鬼。这次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走了。休书?媳妇什么时候收到过休书了?婆婆您记错了吧?”
焦仲卿听我说再也不走了,一脸喜色。再听我提到休书,一脸疑惑和忧虑。
“你!”郑玉敏不料以前从不敢顶嘴的媳妇竟然变得强硬,气得浑身哆嗦,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我在她凌厉的注视下已经死了一百回了。她猛然冲过来,抓住我的手就把我往门外拖。
“婆婆,不要这样嘛,君子动口不动手嘛。媳妇如果哪里做得不对惹您生气了,您教我啊。要是媳妇走出了这个大门,外面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婆婆做人刻薄呢,那媳妇岂不是罪过大了吗?”我笑嘻嘻的说道,手心早已准备好的一支银针悄无声息的刺入她的肘部穴位。
她闷哼一声,拉着我的手臂顿时软软的垂了下去,痛得蹲在地上,抱着痛处极力忍耐,一声不吭。她个性极强,从不愿意在别人哪怕是儿女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我下手很有分寸,扎的并不重,只会痛上十来分钟便无大碍。
有宽大的衣袖挡着我的手腕,谁也没有看到我的小动作。我悄悄将银针纳入袖中,装出一脸哭相,蹲下抱住她,大叫:“哎呀,婆婆,您怎么了?您不要吓媳妇啊!媳妇还要好好孝敬您呢!”
焦仲卿兄妹也慌了手脚,连忙上前询问查看。当然,一枚小小的针眼,他们是看不出来的,郑玉敏又死撑着不呼痛,他们只以为她是情绪太过激动所致。
溜走的下人们又在墙角探头探脑的,我喊道:“别只顾看热闹了,少奶奶我今天回家,夫人高兴过了头,激动得伤了元气,快扶夫人回房歇着去。”
郑玉敏疼痛难忍,只得先放过我,被丫头搀扶着回房去了,离开之前还不忘恨恨的瞪我一眼。
初战告捷,我的心里却怅然若失,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或者,恨是一把双刃剑,伤了别人的同时,也在不知不觉间伤了自己。但是,我的伤我的痛,总要有人为之负责。既然选择了回到焦家,我不会轻易罢手,那不是我的性格。
焦仲卿喊了一声娘,就要跟过去,见我一脸冷然,又讪讪的停住脚步,垂手站在我身边。
“嫂子,你回来就好了,我可想死你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焦丽卿早把她老娘抛到脑后,开心的握着我的手,话语一转,“嫂子,你变了,以前娘说话,你可从来不敢接话的。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我对这个快满十六岁的小姑是心存感激的。以前被婆婆责罚饿肚子的时候,她总是第一时间悄悄跑来给我送饭。本该是焦仲卿做的事,却是她在做。
我微微一笑,说道:“傻丫头,人都是会变的。改变,只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
她点头道:“也是,娘有时候是比较过分,嫂子你受委屈了。”她扭头对焦仲卿说:“哥,这回嫂子肯回来,你可不能像以前一样让娘欺负她,知道吗?我可不想再失去这么好看又善良的嫂子。”
“丽儿,怎么这样说娘呢。”焦仲卿皱着眉头,“娘不管做什么,都是我们的娘,我们当儿女的,不可不敬重她老人家,更不可背后说她闲话。”
“哥,我懒得跟你说了。”焦丽卿嘟着小嘴,“嫂子,去我房间说会儿话,这么久不见,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
“是呀,我们是好久没聊了。”我牵着焦丽卿的手就走,焦仲卿在身后不满的抗议:“兰芝,先跟我回房间啦!”
我回头对他挤眉弄眼:“以后多的是时间,现在我们讲些女儿家的私房话,你可别跟过来哦!你还是去陪婆婆吧,免得婆婆怪罪我抢了他儿子!”焦丽卿也回头对他做了个鬼脸,很是得意把我从她哥手里抢走。
焦仲卿兀自不满的发牢骚:“人家也好久没见你了,有好多心里话要说……”
“嫂子,我问你,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进了房间,焦丽卿迫不及待的问我,一点都没有女儿家的含蓄,让我很是怀疑她是不是跟我一样,是从现代来的。
我哑然失笑:“你连婆婆也不管,急急忙忙的拉着我来,就是要问这个啊?唉,日子过得真快呢,我刚来焦家的时候,你还是个流着鼻涕的小鬼呢!不知不觉我们的小姑娘也长大了。说说,看上哪家的公子了?”
她摇晃着我的手,撒娇道:“好嫂子,你先别问这么多,快告诉我到底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吧。你走了之后,我都没有人可以讲心事。”
“喜欢一个人啊——”我想起和苏伟平相识四年,没有惊天动地,却也温馨甜蜜,细水长流。我不由得叹了口气,沉浸在回忆中,喃喃说道:“喜欢一个人,就是日夜想着他。喝水的时候水里的影子是他,唱歌的时候歌里的主角是他,无论睁开眼还是合上眼,总会不自觉的想着他。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想知道他过的好不好,想知道他的一切的一切。想起他的好,会不自觉的笑;想起他的坏,会黯然神伤。会患得患失,会甜蜜,会忧伤。还有好多好多,很难说得清楚。”
“这么麻烦啊?”焦丽卿挠挠头,嘴唇张成一个大大的O形,“那我还是不要喜欢人的好。”
我扑哧一笑:“傻丫头,爱情这东西,说来就来,当真来了,是无论任何力量都拉不住的。即便你管得住你的人,你却管不住你的心。说说,看上哪家公子了,嫂子给你参考参考。”
“唉!”她双手撑头,连连叹气,“我看上有什么用啊,要娘看得上才行。”
我心一沉,终于想起了这是在古代,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盛行的古代。但,这又如何?我眯起双眼,打定主意,绝不会让婆婆插手破坏丽卿的幸福。“先告诉嫂子他是谁,嫂子替你做主。”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焦丽卿双眼闪闪发光,青春光洁的脸庞越发娇俏美丽,“他长得很是俊逸,身上有股儒雅的书生气息,一看就是书香门第的好人家。他对人彬彬有礼,是个谦谦君子。”
我来了兴趣:“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芳心暗许了?你是怎么遇到他的?”
“嫂子讨厌,你笑人家。”焦丽卿的小脸有点挂不住,撅着嘴说,“我是这些天去给哥送饭的途中碰到他的,他开了家字画店,我有次无聊进去闲逛,就……就看到他了。”
我灵光一动,失声道:“集雅斋?”
“嫂子你怎么知道?”
“以前我天天给你哥送饭,当然知道。那间店的老板我认识,他叫赵文。”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有些人,不管怎么绕,都能扯上关系。
焦丽卿看上赵文,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原来是赵公子,真是太好了!”她已经兴奋起来,“嫂子,下次你带我去,介绍我给他认识好不好?”
“这……”我犹豫不决,赵文对我一片痴心,若把焦丽卿扯了进来,会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难解?
“嫂子,求你了!”她整个人都贴在我身上,使出她的缠人功夫。
“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不过我跟赵公子也不熟,我只带你去,以后的事,要靠你自己了。”反正我对赵文并无想法,若能成全他们的一段姻缘,我一方面帮了焦丽卿,另一方面也算是还了赵文一个人情。
“咳。”郑玉敏咳嗽一声,推门而入,眼光严厉的扫过趴我身上的焦丽卿。
“娘,你没事了?”焦丽卿站直了身子,关心问道。
“我没事了。”郑玉敏把目光聚焦在我身上,“你跟我去祠堂。”
“什么事?”我有点心虚,今天我是不是表现得太过激进,她要出招收拾我了?
“废话那么多,叫你去就去。”她紧缩双眉,额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这个女人,自从认识她起就没见她笑过,把自己弄得苦大仇深似的,跟谁都像有深仇大恨,这日子能过的舒坦吗?
看着焦丽卿担心的眼神,我朝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示意她放心。
去就去,谁怕谁?跟在郑玉敏身后,我再没有一丝怯懦。我,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刘兰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