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也笑道:“林丫头也多承你照顾了,薛姨妈的情份,我是不能忘的。”
老太太与姨太太相对呵呵一笑,王夫人面色略缓,这事便告一段落。
薛姨妈、宝钗便告辞出来,王夫人也作辞出来,三人到王夫人房里商谈。
那薛宝钗本是明哲保身之人,遇事时向来只有她压事,躲事,绕开走了的,怎么今日反而一反平日的行为呢?
原来昨夜,宝钗独坐灯下,一点烛光映着她心烦意乱的容颜,她索性放下针线活儿,看着月儿弯弯,愁思无限。
说来她也算是无依无靠,投身贾府,实指望背靠这棵大树,为自己求得安身之所。谁承想好事多磨,南安王府竟是去不得的。
听妈妈的话,得林妹妹代嫁,她本也没有什么不安的。
只怕林妹妹未必心甘情愿地嫁过去,她薛宝钗是心高气傲的人,林黛玉何尝不是呢?何况林黛玉心里还有个宝玉,宝玉一心只为着林妹妹,林妹妹也只为她欢笑,她薛宝钗怎么能不知道呢?
林妹妹真能顺顺当当嫁过去吗?
若是为了救宝玉之危,林妹妹自然万死不辞地去嫁了,可如今不是。
宝钗手拄香腮,沉思起来。
想着想着,宝钗朦胧起身,不知不觉走到潇湘馆,潇湘馆空无一人,宝钗左右四顾,一片茫然。
听见外面人语声,见紫鹃方伸手去挑珠帘,宝钗心里一安,堆笑迎出来道:“林妹妹回来了。”
黛玉对紫鹃回以了然的目光,心中道:该她上场了。
宝钗脂粉未施,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蜜色衣裙,不同于黛玉的清丽脱俗,她苍白的容颜显着一丝病容,让人怜惜。
黛玉有礼地让宝钗入座,宝钗切入正题:“林妹妹,姐姐问你几句话。”
黛玉轻声缓语道:“妹妹听着,若是女子大道理,你就免了。有德者,我从之。你不配。”
宝钗不顾黛玉的尖刺,问道:“我待你若何?”
黛玉毫不犹豫道:“虽不是亲若同胞,也是姐妹情义。”
宝钗又道:“我妈妈待你若何?”
黛玉答道:“尽了干妈情份。”
宝钗走到黛玉身边道:“妹妹有事,姐姐倾全力爱护你,姐姐有事,妹妹怎么坐事不理?”
黛玉退开一步道:“曾经姐姐说亲自送来的,遇了风雨,却是遣人送来。可见妹妹在姐姐心中,也不过如此。”
宝钗面上一凝,随即道:“姐姐就求你这一次,你答应了南安王府吧。王爷府里你也是金尊玉贵的,你有什么不满意呢?”
黛玉冷了脸道:“万万不能。姐姐为什么不嫁?”
宝钗一时语塞,这薛宝钗只有当自身危机时刻,才变得机灵,平时言语上,总是慢上半拍。宝钗想了半晌方道:“我是一心为着妹妹能有个好归宿。再说你是我妈妈的干女儿,也就相当于我薛家的女儿,也像我一样,我们母女对你不薄,你总该知恩图报。”
黛玉笑道:“是黛玉年幼,只知道着人来疼,认了你们母女。你若要回报,我这就回老太太去,买上双倍燕窝来还你,还有调经养荣丸,也一并还了你。你对我的恩情,还不值得我以命相报。紫鹃把那些扔了的调经养荣丸取来,请宝姑娘带走。”
紫鹃忙不迭地出屋,到院中的废弃物中去找。
彼时宝钗说不通黛玉,被黛玉卷回来,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十分无奈,正惶然间,紫鹃进屋来,把手中的药塞到宝钗手里,黛玉道:“紫鹃上茶水来。”
宝钗闻听,这是送客之意,只得起身,心中主意已定。林黛玉,由不得你,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次日一早,宝钗送来了南安王府的聘礼,穿的戴的,无所不有,堆在一处,粉红一片,那林黛玉看着那刺眼的粉色,唯有落泪。
从此宝钗日日前来,与黛玉准备嫁妆,为黛玉忙前忙后,无处不到。怎奈无论她如何好言好语,林黛玉只一言不发,呆坐窗前,眼里的泪珠就没断过。窗外,宝玉痴坐在地上,两眼无神,看着窗下的黛玉,没有言语,只有泪两行。真真让人看着心酸。
转眼一月已过,宝钗松了口气,亲自送黛玉上粉红小轿,黛玉临盖粉巾那一刻,含恨瞥了宝钗一眼,让宝钗心里有了愧意。宝钗摇头抛开愧疚,劝自己道:过了今天,一切都会不同了。
黛玉冷冷清清的嫁了,去南安王府做了小妾。宝钗也终于睡得安稳。
不料,第二日晨起,贾府的大门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贾府里上上下下哭声大作,连她薛家也不能幸免。
竟是那昨夜的新婚之夜,老王爷的狂笑声中,新娘手持剪刀自戕,连老王爷也受了伤,只见鲜血溅地,娇花委堕。南安王羞恨交加,定要问罪贾府与薛蟠。
拖着长长的枷锁,宝钗走进了牢房,听见牢门关上的声音,宝钗暗怨:林妹妹,你为什么就想不开呢?到王府做妾有什么不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总有出头那一天的。
却见寒光一闪,阴森森的牢房,让宝钗一机灵,惊出一身冷汗,霎时眼前一切不见,人不由从梦中醒过来。
原来是一个梦,呆坐了半晌,宝钗还觉心有余悸。前思后想,依林妹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依林妹妹对宝玉的情意,她会那么做的。
宝钗不由心惊,看来,这事得好好想想,从长计议。
因而宝钗第二日在薛姨妈到老太太房中提保媒之事,宝钗便到园子诸处逛逛,看似漫不经心的到访,实在心里惦量得失,当在潇湘馆外听到雪雁等人的话,才真正确定了该怎么做。
因而才有了贾母房中宝钗维护黛玉那一幕。
此时王夫人房中,王夫人与薛姨妈四目望她,同时问她是何主意,宝钗便将自己的疑虑说出,王夫人与薛姨妈想想,觉得宝钗所虑极是。不能因着此事,而让两府遭殃。
薛姨妈锁愁眉道:“林丫头不能嫁,可怎么办呢?”
王夫人只有沉默。这几日看下来,王夫人已是千般滋味在心头。
只有宝钗道:“若躲不过,我就嫁了。”
宝钗真的能嫁进南安王府吗?
宝钗因梦到黛玉以死拒婚,而致祸于贾府与薛府,使她与两府人披枷带锁,而感到要黛玉代嫁,不是明智之举。她本是深明大义之人,几经衡量,亲自到老太太、太太面前,推脱掉了代嫁之说,要她妈妈与薛姨妈另做打算,无可奈何之时,她自己就嫁过去。
—老太太房里
看着薛姨妈、王夫人与宝钗转出房去,身影不见,黛玉心一懈,身子软下来。方才她是拚着一口气,不让自己软弱,与薛姨妈、宝钗的正对交锋的。如今事情已了,斯人离去,她不由清泪悄然滑落,悲伤无助的感觉袭上心来。贾母见她摇摇欲坠,伸手揽了她,紧紧搂在怀里,黛玉便伏在贾母肩上,嘤嘤啜泣起来。湘云、探春、惜春唯有陪在一旁伤心。
贾母抚着她的发丝道:“玉儿,只要外祖母还有口气,就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不然我怎么去见你娘。”
黛玉已然泣不成声,现在老太太在,还要被人欺负着,若老太太不在了,不是只有任人欺负。
贾母摩挲着黛玉的瘦肩道:“玉儿,记着你是我老太君的外女儿,探花夫人贾敏的女儿,是林家的后代,你的身上有贾林两家人的血,是从贾家与林家走出来的,是人中龙凤,不会任人摆布。”
黛玉抬泪眼望贾母道:“外祖母,黛玉记在心里了。”
黛玉眼中的傲然与不屈,令贾母心中一宽。
湘云在一旁,酸楚涌上心头,她与黛玉同是孤女,她生来开朗,不快的事转眼即忘掉,而身子柔弱的黛玉,心却是坚强的。忙闪过身,把泪擦掉了。
探春与惜春也是想起了各自的身世,各有触动。探春身为庶出,她的娘是卑微的赵姨娘,在家中本也没有地位的,若不是她为自己抗争,在贾府众人眼里怎么能有她一席之地,怎能当她为主子小姐来看,不也是被人欺负着。林黛玉此时的境遇,将来有一日是不是会轮到她呢?不知道将来她的归宿在何方,太太是不是也会算计到她?而爹爹贾政会不会让她任人算计?
而惜春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隔绝了众人的轻视,让一身的清冷冰住了靠近她的人的别有用心。太太是算计不到她,而她与那府里也杜绝了,她将来的路在哪里?嫁不嫁人她没有想过,她只觉得贾府里到处一片肮脏,上上下下少有干净的,只有到栊翠庵,与妙玉在一起,伴青灯古佛,倾听佛钟鼓鸣,她才觉心净人净。
宝玉却恍如身经一梦,一个极想醒来的可怕的梦。他曾经有过这种痛心的感觉,是当年紫鹃说道林妹妹要回江南时,生不如死的感觉,当年他整个人死掉了大半,没了灵魂。那种痛不欲生,至今犹新。好容易安下的心,谁知宝姐姐竟让他又历一次那种心痛。宝玉可不认为薛姨妈会错了太妃之意,冷静下来,他已心如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