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低头答是,暗自揣摩话中之意。再抬头时,贾敏却不见了踪迹,忙四下寻找,只见雾气愈发浓重,渺渺茫茫哪里还有人影?黛玉不觉又悲泣不已。忽见前方似有人影闪动,黛玉疑是母亲,转悲作喜正要呼唤,却见一陌生女子翩跹而至。但见她靥笑春桃,云髻堆翠,明眸如月,华服灼灼,举止打扮不同俗尘之人,向黛玉道“妹妹切莫伤心哭泣,可还认得姐姐么?”
黛玉自思并无姐妹兄弟,何来一姊?不觉有些怔忪,不知如何答言。
那女子笑道“可是被红尘中事迷了心窍不成,旧时姐妹都不认得了?”
黛玉更奇正欲开口,那女子递过来一物叫她服下。黛玉接了过来见是绛红色的一枚蜡丸捏开来看亦是绛色,温润光洁且奇香四溢。
黛玉依言服下,只觉灵台一阵清明,有如释重负之感,再看那女子前尘往事纷纷涌上心头脱口而出道“警幻姐姐。”
警幻仙子抚掌笑道“我们的绛珠妹妹回来了。走,我且带你去旧地重游。”二人遂并肩携手迤迤而去。
话不多时,二人至一牌坊。上有篆文曰“太虚幻境”且奇花异草比前尤甚。警幻笑道“到了。这起懒人不知今日妹妹到来吗,竟不出来迎接。”言未毕,就见几位仙姑羽衣飘舞,脚步轻盈而来。一见黛玉喜道“果是绛珠妹妹生魂来了,我还以为警幻姐姐又带了上次那个蠢物来呢。”警幻嗔道:“那般不成器的蠢物一次也尽够了。我本看荣宁二公之面点化于他,可叹蠢物竟不觉悟,自甘陷于泥淖之中去了。”警幻又转向黛玉笑道“妹妹可还认得这几个村妇么?”
黛玉逐一看去竟都认得笑道:“度恨姐姐、引愁姐姐、痴梦姐姐,钟情姐姐,妹妹怎会不认得?”
诸仙姑大喜道“妹妹下凡历劫,竟还没忘旧人,真可贺也。”
警幻插言道“此还绛珠之功也。不必多言,妹妹来此不易且去赏花饮酒去也。”
诸仙姑遂簇拥黛玉前行,路上说不尽藤萝薛荔,仙界胜景。突遇一石,烟云缭绕。石旁别无花朵唯有一草,遍身翠绿,顶端却有一点绛红,通身袅袅娜娜,态度殊堪怜惜。黛玉停住步子细看那草。
痴梦仙姑笑道“此即妹妹本身也。可还记得?”
度恨菩提亦道“妹妹原为此三生石畔的一绛珠仙草,久得灵河水汽滋润方的修成女体,今番下界去还泪报恩也。”
钟情大士接言道“还泪之事却也将近,报恩之事妹妹可知耶?”
黛玉讶然道:“还泪报恩却非一事?”
引愁金女推警幻道:“都是警幻这厮弄的喧头,妹妹只问着她罢。”
警幻微微一笑:“命里事,注定事,与我何干。妹妹只可自己领悟尔。”
黛玉诧异不已,只看着那草沉思不语。
众人皆微笑看着黛玉道:“在这里打这哑谜做甚,且去来。”黛玉随众仙姑来至仙阁,珠帘绣户,富丽而高雅。早有仙姬打了帘子请众人进去。警幻道:“度恨、引愁你们四人先去准备一下。我带着妹妹去她旧日住所看看。”众人依言而行。
警幻将黛玉引至一幽趣之处,竟也似潇湘馆,竹林掩映,一眼仙泉绕阁而下。
黛玉诧异道“此处却似潇湘馆一般。”遂自行揭帘而入,内里却是一派仙阁气象。
警幻道:“此处皆是妹妹旧物,可随意把玩。”
黛玉果见所有器物熟悉非常,月洞窗下设一琴榻,上有一瑶琴,真是焦尾枯桐,遂上前抚弄,那琴音韵清冽,足可裂帛穿石。警幻笑道:妹妹旧时酷爱此琴,每每临窗抚琴,引得百鸟来闻。
黛玉见桌上有一画卷,心中却似想起什么来微微一动,拿起来展开。见上面竟绘着一男子,一身白袍,眸似明星,器宇轩昂,仿佛在哪里见过,又仿佛从未见过。黛玉怔怔的看着,沉默不语。
警幻轻轻一笑:“此妹妹旧日手绘,忘了不成。”
黛玉闷住,不解其意,却又低头端详那画卷问道:“这人是谁?”
警幻叹息道:“如此大恩,妹妹竟忘了。此北海龙王太子,曾在此灌愁海中修炼。那时妹妹尚未修成人身。一日有一恶鹰欲啄食妹妹,眼见命将不保,恰巧小龙子那日作人身来太虚游玩,不意看见此事,急忙化作龙身救护,恶鹰既死,龙身亦被恶鹰啄伤滴下血来,落在妹妹身上,竟如一颗红色的珠子,从此妹妹得绛珠之名。不想那恶鹰乃佛祖护法大鹏也,妹妹本该有此劫难。小龙子因逆天意触犯天条被贬下界历劫受苦去了。”
黛玉闻言,定定的看着那画卷,似如梦初醒一般。
警幻叹息几声继续道:“后来,因得了龙血滋养,妹妹遂得修成人形。当时手绘此画卷,乃示不忘救命恩情之意。从那之后妹妹思报恩而不能,日日哭泣,竟至干涸濒亡,幸得神瑛灌育,方有还泪之言。”
黛玉恍然若悟,正暗自思索未了。正欲细看那画卷,忽见那画中人不见了踪影,再抬头时身边一应楼榭全无,警幻亦不见,周围依旧是迷雾重重。黛玉觉得身体飘飘荡荡,不知堕向何处去也,正自焦急,却听得警幻的声音远远响起:“妹妹且回去罢,莫要忘记前恩重,后恩轻,切不可轻重倒置也。”
黛玉一惊,睁开眼睛,却见身犹在潇湘馆中。翻身坐起,细思梦中之事竟忘了大半,只记得前恩后恩一节,却又难解其意。忙叫“紫鹃……”
正是:半帘幽梦醒未迟,千古奇缘从此生。
却说紫鹃见黛玉睡着,便出向外间,见雪雁独个在那里发愣,便笑道:“雪雁你这蹄子发什么楞呢。”
雪雁见是紫鹃忙道“姐姐,我有件事情想问你。姑娘这几日再不见宝二爷了,却是为何?”
紫鹃冷笑道“你这话奇了,宝二爷与姑娘虽为姊妹毕竟男女之别,小时候玩闹罢了,长大了自要避些嫌疑。有何不可?”
雪雁摇头道;“恐怕是另有缘故。前几日我听蘅芜园的丫头说袭人和宝姑娘家的莺儿最近常在一处嘀嘀咕咕,说姑娘与宝二爷如何如何。”
紫鹃又一惊:“有这样事。”心下踌躇一会儿,遂将玉钏儿所言之事尽数告之雪雁只不提玉钏儿之名而已。
雪雁不听则已,一听怒从中来“这袭人,姑娘素日待她不薄,怎么如此造谣生事,中伤姑娘,我找她算账去。”说罢欲起身。
紫鹃忙摁住她:“你急什么。此事不过道听途说,又无佐证。你去怡红院闹一场,却不正中奸人下怀。此事我们需从长计议。姑娘在此无亲无靠,所亲者只有你我。姑娘素无害人之心,又无防人之念我们得保护好她,以免遭奸人所害。”
雪雁哭道:“我们姑娘怎么这么命苦,从小没了爹娘,本来以为在这里有老太太疼她,还好一些,没想到还是不免被人算计。当年在扬州时,老爷和夫人将姑娘视为掌上明珠,千疼万爱的。如果现在林家还有人也绝不会让姑娘受此屈辱。”
紫鹃叹口气,只得先安慰雪雁,心中慢慢筹划。忽听得黛玉唤她忙掩住话头,挑了帘子进去服侍黛玉不提。
却说黛玉自那日一梦醒来,身体一日好似一日,秋日已至竟未犯旧疾。紫鹃等人皆为此不无欣欣然。
这日黛玉正在月洞窗下看书,这日正读到汉代乌孙公主的《悲愁歌》中有一句曰“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又看到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也有“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不觉触动了思乡之念,想着那蔡文姬虽孤苦无依在北地度过了一十二年却终得曹操相助得归汉室,而自己小小年纪既无父母亦无兄姊,只在此处寄人篱下,不知道此生有无归乡之日。正自出神感叹,不防有人在后面拍了她一下,“颦儿看什么那?”却原来是三春姊妹并宝钗来看她了,遂站起来笑道:“是什么风把你们几位吹来了?却也齐全。”
探春道:“我本是从太太那里出来,正好遇见宝姐姐便约着她来看看林姐姐。路上却又碰巧遇见了二姐姐、四妹妹,便一起来了。”
惜春拉着黛玉笑道“姐姐今日倒是比往常气色好了不少。怎么前日见到二哥哥只说姐姐身上不好。原是上次在妙玉处下棋却是被她布下奇局再也解不开,寻思着找姐姐商议一番,听说身上不好就没敢惊动。”
紫鹃正进来奉茶听见惜春如此说,又见宝钗也在跟前,便笑着插言道:“宝二爷近来不大来这里,偶尔来几次姑娘皆往别处去了竟不得见。姑娘好歹他自是不知道的。”
宝钗笑道“我前日见了宝兄弟,还说起林妹妹来。只抱怨说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妹妹,妹妹竟是避而不见。今日听来却是没有这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