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知道太妃的要说什么,可是那实在是他最不愿意想起的事情,低头叹息了一声,再抬头时,却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淡定,微笑道:“真要是有那一天,我也只有认了,只要那个人能保护她,给她幸福,比什么都重要。果然如此,我也就……”又叹一声,望着桌上的灯烛摇曳,眼神有些飘忽。
太妃心中震动,不知该说什么好,也只好沉默的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水溶回过神儿来,笑道:“我如今想着,以后没事的时候,母亲可以多去荣府走走,也可以派人去看望玉儿,一则可以时常知道玉儿好不好,二则让他们知道玉儿有北府撑腰,想来也就不敢妄动了。”
太妃想了想道:“为今之计,只能如此了。”
当夜,太妃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万万没想到水溶对玉儿如此深情,看着自己儿子为情所苦,做母亲的怎能不心疼?那玉儿在那府里过的也是如此艰难,早知道是这样,当年就不应该让玉儿去荣府。那时候棋差一着,如今却如何是好?
想起了如海病逝那年,玉儿也才到贾府不久。元宵节史太君来府中节贺时,自己曾委婉的提出要接玉儿来家中。老太君当时就有些变了脸色,说的那些话不尴不尬,让人生疑。
“说起玉儿来,和我们家的宝玉也真是有缘分。当年敏儿回来省亲的时候见过宝玉,一眼就看中了。当时我们就定了要亲上做亲的,后来敏儿离世,我便把玉儿接了来。原是想等两个娃儿大一些再给他们定,没想到,我那贤婿也一病不起,到底追了敏儿去了,临走时将玉儿就许了我们宝玉了。虽说玉儿的父母都没了,我也不可能委屈她,等到她及笈之年再说吧。”
当时听了这话,自己就不好再说什么,一笑作罢。
如今想来,当时真是太疏忽了,这贾宝玉和玉儿的事,想来也只是听史太君这么说的,并没有什么佐证。贾敏为人自己尽知的,待字闺中的时候便眼高于顶,见识不同寻常女子,最不喜得是那些纨绔子弟,故而以琴择婿,嫁了书香世家、高中探花的林如海,却怎么会一改常态看上女里女气的贾宝玉,将这样一个人做自己的女婿?且她深知贾府尔虞我诈,原是为了不愿沾惹他们才和如海去了扬州,怎肯再让女儿嫁过去?所以若说她在世时就有此意,那是绝无可能的。如海又是那样一个谨慎的人,怎么会在临终时草草把女儿许给他们?这么说来,这一切会不会是史太君故意杜撰出来的,为的是林家的钱财不至于落入他人之手?真若如此,她们既然不义,自己为何不存些私心,成全水溶和玉儿呢?
黑暗中,太妃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已是成竹在胸,翻个身,沉沉睡去。
黛玉一连在北府住了一个多月。其间贾母派人来接了几次,每次太妃都只不允,硬要黛玉在府中多留一阵子。黛玉心中早已将太妃视作至亲一般,自然也是眷恋不舍。但心中也明白,自己终要回荣府去的,若是在此羁留过久,恐贾母生疑。
这日午后便向太妃道:“姨妈对玉儿如疼爱有加,玉儿心中明白。但是那边毕竟还是玉儿的外祖母,如果再三迁延恐祖母怪罪,到时候于姨妈面上也不好看。不如先让玉儿回去,若是姨妈想念玉儿,过些时候玉儿便再来看姨妈也未为不可。”
太妃实是不愿让黛玉走,但是知道她说的有理,便拉过黛玉来道:“玉儿,姨妈知道你说的都对,可在姨妈心中你就是女儿一般,却怎么舍得。”想到黛玉在那府里的处境,又忧心不已。
黛玉见太妃如此真情,心中暖暖的,鼻尖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忙忍住了道:“其实玉儿也很舍不得姨妈的。在这里几日,就如同在家一般。”
太妃道:“如此可说好了。你回去住几日,我再派人去接你。你可不许嫌我烦不肯来。”
黛玉笑道:“姨妈说的什么?玉儿只等姨妈来接就是了。”
太妃这才放心笑道:“那也不急在这一时,你且再宁耐一日,你溶儿哥哥去宫中办些事情,等他回来恐怕还有话跟你说。若是你就这么走了,他回来连我也得怪上了。明日也不必他们来接了,我叫人送你回去。”
黛玉点头答应了。想起水溶,心中泛起淡淡的伤感。
日落时分,水溶刚从宫中回来便知道黛玉要走的消息。
“玉儿要走?”水溶瞪着眼睛,一脸不信。
太妃笑道:“瞧瞧你那表情。好像是我赶走玉儿似的。我当然愿意让她在咱家一直住着,可是她说的也有道理,我也不能勉强……”
太妃还没说完,水溶嗐了一声一跺脚,转身就寻黛玉去了。太妃忙赶着他道:“玉儿不在房里。”却也不知道水溶听没听见。
原来黛玉从太妃处回来,歇了中觉后,便在园子里散步,只在梅林中转一会儿,信步走到了春馆,此时春迹微露,桃树刚刚生出些许嫩芽,草地也微微泛绿,其实并无可观的。黛玉却立在亭中望着那只能算是秃枝的桃树发呆,直站到日已偏西,还凝立不动。紫鹃觉的有些奇怪,也只好在不远处陪着她。
……玉儿,我看的出你有心事,你果然不愿说也就罢了。不过你放心,以后你不再是孤零零的了,有我在,自然不允许别人再欺负你……
那双温柔而明亮的眼眸浮现在眼前,黛玉的嘴角不禁露出淡淡的微笑。
这一个多月来,时时都能感受到水溶的殷殷关切,那种更胜亲人的温暖让自己既欢喜又感动。更惊于彼此间的默契,有时候甚至都不需要说出来,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小小的举动,水溶都能了解、体贴到。想到明日就要离开这里回到那边去,竟有一种转眼春去冬至的惆怅和依恋。
黛玉轻轻的叹气,看着日渐西沉,想着这个时候,水溶应该从宫中回来了罢,心中有些期待,却也有些莫名的慌乱。一会儿见了面必然要说告辞的事情,却怎么开口呢?
正自出神,猛然听到有人叫“玉儿”急回身时,一个白色的身影由远及近,急匆匆的冲到自己面前,直到距自己不道一尺的地方猛然刹住步子,自然是水溶无疑了,身上还穿着四团圆补白蟒朝服,显然是刚从宫中回来。水溶一双明亮如星的眸子定定的看着她,脸上有种千言万语欲诉又止的焦急。黛玉便红了脸,往后退了一步,口中道:“急赤白脸的做什么呢?”一转身却见紫鹃早就没了踪影。
水溶方觉出自己有些造次,忙也退至围栏处。素日的能言善辩刹那间荡然无存,半晌,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身看着光秃秃的桃树枝子,仿佛在欣赏什么奇花异草般的专注。落日镕金,涂抹在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上,也映在他有些黯然和失落的眼眸中。黛玉便悄悄走近了些,轻声道:“溶儿哥哥,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水溶依旧看着亭外,眼中的失落更重了,开口时声音有些嘶哑。
“玉儿,我听母亲说,你要走了?”
黛玉嗯了一声道:“在这里打扰了那么久,也该回去了。”
“就不能再多留几天?我……母亲很舍不得你走。”
黛玉也望着那一片桃林,也有些难舍却道:“若是迟几天,我就可以不回去了吗?早晚也是要回去的。早几天和晚几天,有区别吗?”
“倒也真是没什么区别。”水溶自嘲的笑了笑,转脸看着黛玉,眼中满是担心和不舍。
“玉儿,那边府里的情况,我尽知道。你回去一定要多加小心。若是真的住不得了,便叫人传信给我或者母亲,千万不要苦着自己。知道吗?”
黛玉点点头,心中满是感动:“溶儿哥哥,你也要多保重,朝中事情虽然多,也要偷空歇歇。”
水溶看着黛玉如玉石般无暇的眼波中流露出的关切,毫无矫饰,如涓涓细流般温润贴心,不禁笑了:“原来玉儿也是关心我的。”
黛玉被说破心事,脸有些红,别转了头道:“我才没有呢。是怕你没时间陪姨妈,姨妈一个人怪闷的。”
水溶笑笑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很感动。谢谢。”
黛玉蹙眉不悦道:“看来溶儿哥哥还是把我当外人了?”
水溶楞了下奇道:“怎么说?”
黛玉道:“若是没有,那你还客气什么?”言罢浅浅一笑。
水溶释然也笑了,看着黛玉笑靥如花,俏语莺声,不觉心旌神动,眼眸如痴的看着她。
黛玉不好意思起来嗔道:“看什么呢你。”
水溶有些尴尬,忙将目光挪开,想了想又道:“我想你在那边,断然是不如意的。缺了什么,只管叫人来告诉我,我自然替你办到。那边的人倒是不理他们也罢。”